自那日帐中突兀一抱后,己过去半月有余。
孙伯符似乎依旧是那个孙伯符,冲锋在前,笑声最响,决策果决,仿佛那日的失态只是征战疲劳所致的一场幻梦。
江东军在他的带领下,势如破竹,接连取得了几场关键胜利,军心士气空前高涨。
然而,在周公瑾眼中,这位总角之交的细微变化,却如平静湖面上不断泛起的涟漪,清晰可见。
比如此刻,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后,全军上下都在庆功,篝火映红了一张张激动兴奋的脸。
孙伯符坐在主位,大碗喝酒,与将领们谈笑风生,依旧是人群的中心。
可当众人的注意力被精彩的角抵戏吸引时,周公瑾却瞥见,伯符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微微敛去,目光投向跳跃的火焰深处,闪过一丝极快、极深的疲惫,甚至是一缕……难以捕捉的悲悯。
那眼神,绝不属于一个刚刚取得大胜、正该志得意满的年轻统帅。
那不是对伤亡的哀伤,周公瑾确信。
孙伯符爱惜士卒,但更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他的悲悯从不轻易示人。
那眼神,更像是一个看过结局的人,对过程中短暂辉煌的一种复杂审视。
又比如,伯符似乎对某些原本微不足道的细节,变得格外敏感。
前日行军途中,路遇一游方术士,不过是寻常的望气之言,说些“将军虎威,然眉宇间隐有劫气”的套话,以往伯符定会一笑置之,甚至打趣几句。
但那日,他却罕见地沉默了片刻,虽未多言,却下令多给了那术士一些钱粮。
更不用说,伯符来找他商议军务的频率明显增加了。
不再是仅仅决策定策,而是事无巨细,仿佛急于将自己对兵法、对人心、对局势的所有理解和盘托出。
有时深夜,伯符会提着一壶酒来到他的帐中,也不多话,只是并肩看着星空,然后突然问一句:“公瑾,若他日我不在,江东……你待如何?”
每次听到这类问题,周公瑾的心都会微微一沉。
他总会用坚定的语气回答:“伯符何出此言?
江东乃你我共同基业,自然是你主我辅,共创大业。”
而孙伯符便会哈哈一笑,将话题扯开,但那瞬间眼底闪过的复杂情绪,却逃不过周公瑾的眼睛。
这种种迹象,交织在一起,让周公瑾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伯符变了,不再是单纯变得沉稳或谨慎,而是仿佛背负了一个极其沉重的秘密,这个秘密压得他时而狂放,时而沉郁,却始终无法宣之于口。
周公瑾决定试探一次。
这日午后,军务稍暇,周公瑾命人取来他的琴“焦尾”,在营帐旁临水的凉亭中抚琴。
琴声淙淙,起初是《高山流水》,意在知音。
果然,不多时,孙伯符的身影便出现在亭外,他倚着柱子,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周公瑾抚琴的手指上,神情是难得的宁静,甚至带着一丝怀念。
一曲终了,孙伯符抚掌笑道:“好!
公瑾的琴技,愈发精妙了!
听得我都不想再去理会那些繁琐军报了。”
周公瑾微微一笑,指尖轻拨,琴音一转,曲调骤然变得激昂澎湃,金戈铁马之声扑面而来,正是《广陵散》的杀伐之章。
琴音如疾风骤雨,充满了不屈与抗争的烈性。
孙伯符起初听得入神,眼中燃起熟悉的战意,但随着曲调进入最为激烈的***,他的眉头却微微蹙起,仿佛那琴音不再是鼓舞,而是某种预示,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不安。
当最后一个铿锵的音符戛然而止时,亭中一片寂静。
“如何?”
周公瑾抬头,目光清亮地看向孙伯符,“此曲可还合伯符心意?”
孙伯符回过神来,朗声赞道:“雄壮激烈!
正合我意!
听得人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再提枪上马,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的赞美依旧热情,但周公瑾却敏锐地捕捉到,他避开了对视,并且那“热血沸腾”之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是啊,”周公瑾轻轻按住仍在微颤的琴弦,状似无意地说道,“此曲虽烈,却终究有尽时。
世间英豪,亦如这琴曲,纵有冲天之志,难免曲终人散。
唯有知音之心,或可长存。”
孙伯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转过头,望向亭外波光粼粼的水面,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公瑾说得是。
曲会终,人会散……所以,更要珍惜当下奏响的每一个音符,珍惜……眼前人。”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周公瑾从未听过的、近乎脆弱的认真。
那一刻,周公瑾几乎可以肯定,孙伯符心中一定藏着事关重大、甚至关乎生死未来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似乎与他们二人,与江东的未来息息相关。
他没有再追问。
知音之间,有时无需言语穷尽。
逼得太紧,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他只是将琴推开,起身走到孙伯符身边,与他一同望向水面。
“伯符,”周公瑾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无论前方有何等风浪,江东之业,你我同担。
你的剑所指,便是我琴音所向。”
孙伯符猛地转头,看向周公瑾。
阳光洒在周公瑾清俊的侧脸上,那双总是蕴藏着智慧与从容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孙伯符的喉头,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将一切都倾诉出来。
——公瑾,我来自未来!
我知道你我皆不得善终!
我知道江东基业将来会面临何等困境!
我想改变这一切,我怕我的改变会引来更坏的后果!
我更怕……怕再次失去你,失去家人!
这些话在他心中疯狂叫嚣,几乎要破胸而出。
但他最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周公瑾的肩膀,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压回心底,化作一个更加灿烂、却也更加复杂难辨的笑容。
“好!
有你这句话,这天下,还有何惧!”
孙伯符朗声道,仿佛在向整个天地宣告,“走吧,公瑾,那些军报可不会自己消失。
还得你我一同去料理。”
他揽着周公瑾的肩膀,大步向帅帐走去。
步伐依旧坚定有力,仿佛刚才那一刻的脆弱从未发生。
周公瑾任由他揽着,心中却己了然。
伯符的异常,绝非小事。
他不再急于探寻真相,而是决定以更沉稳的姿态,守在好友身边。
他会用行动告诉伯符,无论发生什么,他周公瑾,永远是他最可依靠的后盾与知音。
他相信,总有一天,当伯符准备好的时候,会亲口告诉他一切。
而在此之前,他只需做好现在的“周公瑾”,与他并肩而立,共御强敌。
凉亭中,琴音己歇,唯有风吹过水面的声音,轻轻回荡。
而无形的默契与更深的羁绊,己在两位年轻的豪杰之间悄然滋长,比任何言语都更加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