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退,长安西市的早市却己人声鼎沸。
沈青砚挑着担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头发用一根木簪束起,眉眼清秀,只是肤色略显苍白。
担子一头是一块旧木牌,上书西字:墨痕断真。
她在一棵老槐树下停住,将木牌支好,取出一方旧砚,磨起墨来。
“又是这小子,听说鉴伪有一手。”
“年纪轻轻,怕是骗人的吧?”
人群窃窃私语,却还是围了上来。
第一个上前的是个卖布的小贩,手里攥着一封家书,眼圈通红:“小先生,帮我看看,这信是不是我媳妇写的。
她跟我说……说要改嫁,我不信。”
沈青砚接过信,先不急着看字,而是将信纸举到鼻前轻嗅,又用指腹轻轻摩挲纸面。
她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抚一件易碎的瓷器。
“纸是江南产的桑皮纸,市面上常见。”
她道,“墨却是柳家铺子的‘松烟’,墨色偏冷,颗粒略粗。
你媳妇在家,平日用的是你从集市上买的‘桐烟’,墨色暖,光下会泛一点紫光。”
小贩一愣:“你怎么知道?”
“这封信的‘改嫁’二字,横画收笔过重,撇捺却轻飘,像极了男人的手。
你媳妇的字我虽未见,但你先前给我看过她的绣样,针脚细密,转折处圆润,说明她做事稳,落笔也该稳。”
沈青砚将信递回去,“这信是假的,八成是有人想骗你让出家产。”
小贩怔住,随即气得脸红脖子粗,连连作揖:“多谢小先生!
我这就去柳家问个明白!”
人群一阵骚动,赞叹声西起。
“真有两下子!”
“这手‘闻墨辨纸’,怕是个老手。”
人群中,一个穿青色官服的年轻人看了片刻,嘴角微挑。
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正踮着脚往里看。
“刘大人,这小子……”小太监低声道。
“有意思。”
刘大人眯起眼,“把他请去衙门,问问愿不愿意替官府做事。”
这边,第二个客人己经挤了上来,是个读书人,手里拿着一张地契。
“小先生,帮我看看这地契是不是真的。
我用祖上传下来的田换了城南一处铺面,心里总不踏实。”
沈青砚接过地契,目光一扫,落在落款处的官印上。
“印泥用的是朱砂掺藤黄,颜色偏橙,真印该是朱砂掺少许胭脂,色正而不艳。
再看‘契’字的最后一捺,收笔处有个小小的回锋,这是模仿者最容易露馅的地方。”
她抬眼,“假的。”
读书人脸色煞白,手里的地契险些掉在地上。
“那……那怎么办?”
“别急。”
沈青砚从担子底下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这是鱼魫纸,浸过蜡。
你把它铺在地契上,用指腹轻轻摩擦,墨迹会有微微的浮起。
真墨经年长,入纸三分,假墨多为后添,浮在表面。”
她一边说一边示范,片刻后,鱼魫纸上果然沾了一层淡淡的墨。
“这就证明字是后添的。
你拿着这个去府衙报案,再带上柳家铺子的墨票,他们就会查出来是谁做的手脚。”
读书人连连道谢,抹着额头的汗走了。
人越来越多,沈青砚的摊子前排起了队。
她不急不缓,每一件都细细看过,随口便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这字的‘撇’太尖,是故意抖出来的,像。”
“这印的边线不齐,是翻刻时刀走偏了。”
“这纸的帘纹太密,不是当年的手艺。”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午后,西市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队衙役簇拥着一顶小轿而来。
轿前的衙役大声喝道:“让路!
让路!
奉旨贴榜!”
人群下意识地让开一条道。
轿帘一掀,一个中年官员出了轿,手持一卷黄绫,沉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帝遗诏多有伪作,致朝纲不宁。
特招募天下善辨笔迹、通晓墨色之士,入典籍库协查。
若有能辨识伪诏者,赏银千两,封官赐爵。”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这可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谁有这本事?”
官员念完,将黄绫交给手下,正要上轿,忽然瞥见了沈青砚的摊子,目光一凝。
“这位小先生,方才看你鉴伪颇有手段,可愿一试?”
沈青砚抬眼,迎上官员的目光,平静地笑了笑:“朝廷有召,民不敢不从。
只是,我只会看字,不会做官。”
官员被她这句“只会看字,不会做官”逗笑了,点了点头:“好个只会看字。
跟我来吧。”
入了城,街景换了另一番模样。
朱墙金瓦,宫阙连绵,长安的气象与西市的喧嚣截然不同。
沈青砚跟在官员身后,步子不紧不慢。
她的手在袖中微微收紧——袖里藏着一枚细小的铜片,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物件,铜片上刻着一个极小的“砚”字。
她从未忘记,十年前那个雨夜,父亲在院门前对她说的话:“青砚,字里有气,气里有心。
人心不正,字便不正。
你要学会看字,也要学会看人。”
从那以后,她便开始学字,学墨,学纸,学刻章。
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用这一身本事,去看那一封改变了他们一家人命运的诏书。
轿子在一扇朱漆大门前停下。
门额上悬着一块匾,上书三个大字:典籍库。
“进去吧。”
官员侧身让开,“里面有人等你。”
沈青砚深吸一口气,迈步跨过门槛。
门内,是一条长长的回廊,廊下种着几株芭蕉,叶上水珠未干。
廊尽头,一个身着玄色蟒袍的男子负手而立,身形颀长,面容冷峻,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他没有回头,只淡淡道:“你就是那个只会看字的?”
沈青砚站定,拱手一礼:“在下沈青砚。”
男子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像刀一样一寸寸地刮过。
“抬起头来。”
沈青砚依言抬头。
男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又移到她的手上。
她的手很干净,指腹却有薄茧——不是长年握笔的老吏该有的茧,倒像是……练过别的什么。
男子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很好。”
他抬手,身后的侍从立即呈上三封折。
“这三封请安折,其中一封为伪。
你若能辨出,便留在典籍库。
若不能——”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沈青砚接过三封折,指尖一触纸面,心里便有了几分底。
她没有急着下结论,而是将三封折一一展开,平放在案上。
第一封,字势端正,墨色沉稳。
第二封,笔力遒劲,转折处干净利落。
第三封,笔画华美,却在细微处透着一丝刻意。
她从怀里取出一支极细的狼毫,蘸了一点清水,在第三封折的“安”字的捺画末端轻轻一拂。
水痕向外晕开,带着极淡的一点红。
沈青砚抬起头,声音平静:“第三封为伪。”
男子的目光微微一凝:“何以见得?”
“先帝的字,骨力在内,不显张扬。
这封折的字,华美有余,骨力不足。
再者,”她指了指那一点被水晕开的红,“这墨里掺了朱砂。
先帝不喜朱墨,认为‘朱为断事之色,非臣子请安所用’。
此为其一。
其二,印玺的位置偏左一分,真诏玺印必在右上角。
其三,纸的帘纹与当年的规制不符。”
她一口气说完,声音不高,却句句在理。
廊下一阵风过,芭蕉叶轻轻作响。
男子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
那笑意极淡,却足以让周围的空气都缓了几分。
“你叫沈青砚?”
“是。”
“留在典籍库。”
他转身,负手而行,“给你一个月时间,若你能在这一个月里,为我找出一封真正的伪诏,我便许你一个愿望。”
沈青砚垂下眼,掩去眸底的光:“遵命。”
她知道,她离那封改变一切的诏书,又近了一步。
而她也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绝非等闲之辈。
他的眼神,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刀,不知何时便会出鞘。
她抬头,望向远处的宫墙。
墙的那边,是权力的中心,是无数秘密的源头。
她握紧了袖中的铜片。
“父亲,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