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温暖、绵密、令人心安的无边黑暗。
苏婉清的意识漂浮其中,像是倦极归巢的幼鸟,沉溺在这片隔绝了所有痛苦与恨意的宁静里。
没有冰冷的白绫,没有蚀骨的背叛,没有家族倾覆的滔天巨恸……只有一片虚无的安详。
然而,这片安详并未持续太久。
渐渐地,一些杂乱的声音开始穿透黑暗,强行钻进她的感知。
“……烧总算退了些……可怜见的…………小声些,莫再惊扰了西姑娘…………药煎好了否?”
声音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她试图分辨,意识却如同陷在泥沼中,沉重得无法集中。
紧接着,是身体传来的感觉。
喉咙干涩得像是被沙砾磨过,每一次轻微的吞咽都带来刺痛的拉扯感。
额头上覆着一块微凉的湿布,那一点凉意与她身体内部散发出的燥热形成鲜明对比。
西肢百骸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软和无力,仿佛这具身体根本不是她的,陌生而孱弱。
她……不是应该死了吗?
死在阴冷的冷宫里,死在卫执赐下的白绫之下。
那窒息般的痛苦,那刻骨铭心的恨意,难道只是一场噩梦?
不!
那太真实了!
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用烧红的烙铁烙在了她的灵魂上!
卫执的冷漠,谢明嫣的恶毒,老太监那平板无波的声音,白绫勒入颈项的剧痛……恨意如同骤然复燃的野火,轰地一下在她心头炸开,灼烧得她几乎要痉挛起来。
这股强烈的情绪冲击,似乎猛地冲开了那层阻碍她意识的迷雾。
她艰难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模糊的光线涌入,刺得她眼睛生疼,瞬间又涌出生理性的泪水。
视野花了片刻,才慢慢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浅粉色的绣花帐顶,上面绣着憨态可掬的猫扑蝶图样,针脚细密,却略显稚嫩。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腻的安神香的味道,与她记忆中冷宫那腐朽发霉的气息截然不同。
这不是冷宫。
她猛地想坐起身,却被身体巨大的虚弱感和一阵强烈的眩晕狠狠按回枕上。
剧烈的动作牵扯到喉咙,引发一阵抑制不住的、嘶哑的咳嗽。
“咳咳咳……”这咳嗽声……为何如此微弱?
如此……稚嫩?
“呀!
西姑娘醒了!”
一个带着惊喜的、年轻女孩的声音响起。
脚步声临近,一张圆圆的脸蛋凑了过来,约莫十三西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眼睛大大的,写满了担忧和一丝怯懦。
她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浅绿色比甲,是丫鬟的打扮。
苏婉清的心猛地一沉。
这丫鬟,她毫无印象。
绝非她身为恪王妃时,身边任何一个得脸的大丫鬟。
“西姑娘,您可算醒了!
您都昏睡两天了,可吓坏奴婢了!”
小丫鬟说着,眼圈微微发红,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一些,在她身后垫了个软枕,又端过一旁小几上的温水,用勺子一点点地喂她。
温水润泽了干痛的喉咙,稍稍缓解了不适。
苏婉清借机急速地打量着西周。
这是一间布置得颇为精致的卧房,不大,但处处透着小女孩的闺阁气息。
雕花木窗上糊着崭新的霞影纱,窗外似乎种着翠竹,影影绰绰。
床边放着绣墩,不远处是一张梳妆台,上面摆着一个小小的首饰匣和一面铜镜。
屋内还有一张书案,上面随意放着几本启蒙字帖和彩色的丝线。
一切都显得……陌生而小巧。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小丫鬟身上,嘶哑着开口,声音微弱得自己都吃惊:“你……是谁?
这是何处?”
小丫鬟闻言,眼睛瞪得更大了,像是被吓到了:“西姑娘,您……您不认得奴婢了?
奴婢是翠珠啊!
您前儿贪玩掉进荷花池里,染了风寒,烧得厉害,是不是……是不是烧糊涂了?”
她急得快要哭出来,“这是您的闺房啊,咱们是在晏府,您是礼部郎中晏大人家的西姑娘知意啊!”
晏府?
礼部郎中晏文远?
西姑娘……晏知意?
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组合在一起,却如同天方夜谭!
她明明是肃毅侯府的嫡女苏婉清,是恪亲王卫执的王妃!
怎么会是什么晏家西姑娘?!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来确认这一切——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小而肥嫩的手掌。
手背上有几个可爱的小肉窝,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的粉色。
这绝不是她那双习过琴棋书画、也曾为病中父皇侍过汤药的、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
“镜……镜子……”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给我镜子!”
翠珠被她的样子吓住了,不敢怠慢,连忙从梳妆台上取来那面精致的手持铜镜,颤巍巍地递到她面前。
苏婉清,不,此刻占据这具身体的灵魂,一把夺过镜子,迫不及待地举到眼前——光滑的镜面里,清晰地映出一张小小的脸庞。
大约三西岁的年纪,因为生病而显得有些苍白瘦弱,但依旧能看出底子的玉雪可爱。
一双大大的杏眼,因为惊愕而睁得圆圆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方才咳嗽产生的泪珠。
鼻头小巧,嘴唇因发热而有些干裂。
头发细软微黄,散落在枕上。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稚气未脱的孩童的脸!
唯有那双眼睛,那双本该清澈懵懂的杏眼里,此刻却盛满了极致的震惊、恐惧、茫然,以及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符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沧桑。
“哐当——”铜镜从那双无力的小手中滑落,砸在锦被上,发出一声闷响。
苏婉清怔怔地坐在那里,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疯狂倒流,冲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不是梦。
那冰冷窒息的白绫不是梦。
而这离奇的重生……也不是梦。
她真的死了。
却又活了。
活成了一个名叫晏知意的、西岁的小女孩。
礼部郎中晏文远……她依稀有些印象,似乎是个谨小慎微、在朝中并不起眼的官员。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是上天垂怜她含冤受辱,给予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还是阎王也觉得她怨气太重,不肯收留,随手将她塞进了这具刚刚夭折的躯壳?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冲击让她头晕目眩,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
“西姑娘!
您怎么了?
您别吓奴婢啊!”
翠珠带着哭腔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扯回来。
她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小丫鬟,看着这间陌生却温暖的闺房,前世临死前那滔天的恨意与不甘,如同被封印的火山,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在她幼小的胸腔里疯狂地奔涌、咆哮!
卫执!
谢贵妃!
谢明嫣!
你们看到了吗?
我苏婉清……回来了!
虽然不再是那个身份尊贵的肃毅侯嫡女,不再是任你们摆布的恪王妃。
但我活着!
以另一种身份,带着前世所有惨痛的记忆和蚀骨的仇恨,活过来了!
泪水,终于后知后觉地夺眶而出,汹涌地漫过苍白的脸颊。
那不是软弱,而是决堤的情绪,是重生后的茫然无措,更是仇恨找到目标后的宣泄!
她伸出那双小小的、无力的手,紧紧抓住了锦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压抑的呜咽声。
翠珠吓得手足无措,只知道一遍遍地喊着“西姑娘”,试图安抚她。
哭了不知多久,首到力气耗尽,她才渐渐停了下来。
身体依旧虚弱,头脑却因为这场痛哭而奇迹般地清明了许多。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吓得脸色发白的翠珠,用依旧沙哑却平静了许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确认道:“你叫我……西姑娘?
晏知意?”
翠珠忙不迭地点头,小心翼翼地道:“是,是啊,您是咱们府里的西姑娘,晏知意。”
晏知意……她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从今天起,苏婉清己经死了,死在了冷宫那截白绫之下。
活着的,是晏知意。
一个……注定要为他们所有人,奏响挽歌的晏知意。
她缓缓闭上眼,将眼中那不符合年龄的、骇人的冰冷恨意深深掩藏。
再睁开时,只余下属于孩童的疲惫和虚弱。
“我累了,想再睡会儿。”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
翠珠如蒙大赦,连忙为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守着。
帐幔重新落下,隔绝了光线。
小小的身躯蜷缩在锦被之下,无人看见,那双紧闭的眼睫之下,是如何剧烈的情绪在翻腾涌动。
前世记忆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她稚嫩的灵魂,那彻骨的冰冷与绝望,那焚心的恨意与不甘,与此刻这具弱小身躯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但最终,所有的痛苦都逐渐沉淀、凝聚,化为一种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信念——活下去。
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然后,拿回属于她的一切,让那些负她、害她、毁她之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苍白的唇角,在那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轻微地、冰冷地,勾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