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诉业务部的日子,像一盘被遗忘的磁带,在单调的沙沙声中缓慢播放。
沈微澈的工位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透明结界,同事们经过时刻意放轻的脚步、欲言又止的目光,都清晰地划出了他与这个世界的距离。
他大部分时间对着电脑屏幕,处理那些无需交流也能完成的文件审核,用简洁的邮件回复一切工作询问。
那叠便签纸和钢笔,是他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桥梁,但桥上行者寥寥。
部门主管姓赵,一个精于算计的中年男人,对沈微澈的态度混合着表面的客气和骨子里的轻视。
他显然接收到了来自上层的某种信号——这位前王牌需要被“妥善安置”,但绝不能碍事。
这天下午,赵主管拿着一份文件夹,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走到沈微澈工位前。
“沈律师,忙呢?”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络。
沈微澈从屏幕前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等待着他的下文。
“是这样,”赵主管将文件夹放在他桌上,“我们部门呢,平时也会处理一些公益性质的案件,算是律所的社会责任。
这里有个案子,比较……特殊,我觉得交给你来把关最合适不过了。”
他特意加重了“特殊”二字,语气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一个“特殊”的案子,交给一个“特殊”的律师。
沈微澈翻开文件夹。
是一起为聋哑人辩护的案子。
当事人叫林小春,是一名在餐厅工作的洗碗工,被指控盗窃客人贵重财物。
证据对她相当不利——有监控拍到她曾在失窃包厢附近徘徊,而且在她更衣柜里找到了失窃的财物。
但案卷里也提到,林小春坚持用手语表示自己是无辜的,却无法说清财物为何会在她的柜子里。
一个无法发声的律师,为一个无法发声的当事人辩护。
沈微澈的指尖在“聋哑人”三个字上停顿了一瞬。
这巧合,讽刺得近乎残忍。
“这个案子嘛,证据链看起来比较完整,胜诉希望不大。
但程序还是要走的,也算是我们律所回馈社会了。”
赵主管轻描淡写地说,“你这边刚好也需要一个助理,协助你处理一些……沟通上的事务。”
他朝办公室角落招了招手,提高音量:“顾言!
你过来一下!”
那个昨天撞掉他书的年轻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从一堆文件后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小跑了过来,低着头,不敢看赵主管,更不敢看沈微澈。
“赵……赵主管。”
他声音微弱。
“嗯,”赵主管用下巴点了点沈微澈,“这位是沈微澈律师,以后你就做他的助理,主要负责……嗯,传达沈律师的指示,以及和一些特殊当事人沟通,比如这个案子的聋哑人。
听明白了吗?”
顾言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沈微澈,又立刻垂下,手指紧张地蜷缩着:“明……明……明白了。”
“沈律师的情况你也知道,”赵主管意有所指地补充,“你们俩……好好配合。”
他说完,像是完成了什么麻烦的交接任务,转身便走,留下身后一片尴尬的沉默。
工位前,只剩下沈微澈和顾言。
空气仿佛凝固了。
雨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切割成一道道狭窄的光束,落在两人之间,尘埃在光柱中无力地漂浮。
沈微澈靠在椅背上,审视着眼前这个即将成为他搭档的年轻人。
顾言很瘦,西装不太合身,肩线有些塌陷,让他看起来更加局促。
他紧紧抿着嘴唇,似乎在极力控制着不让它们颤抖,细碎的刘海遮住了部分额头,却遮不住他脖颈处因紧张而绷首的线条。
这是一个连在自己面前都无法流畅表达的人,如何能成为他与外界沟通的桥梁?
沈微澈感到一阵深沉的无力,甚至有一丝被羞辱的怒意。
律所给他配这样一个助理,其用意,堪比将他发配到此地一样明显——放弃,以及让他自行腐烂。
顾言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能感受到头顶那道目光,冰冷、锐利,带着审视和……失望?
这让他更加无地自容。
他知道自己口吃,知道自己在律所里是个笑话,但他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这缺陷如此令人难堪。
面对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前辈,即使这位前辈如今沉默不语,那周身散发出的压迫感,也足以让他窒息。
他试图开口,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哪怕只是一句“请多指教”。
可越急,喉咙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气息紊乱,音节破碎地挤出来,却不成调:“沈……沈律……我……我……”沈微澈皱起了眉。
不是不耐烦,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不适。
这结巴的声音,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拉扯着他本就紧绷的神经。
他抬手,打断了顾言徒劳的努力。
拿起笔,他在便签纸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字,推了过去。
案子,你看过了?
字迹潦草而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
顾言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连忙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速慢下来,尽管依旧不连贯:“看……看过了。
案卷……在……在这里。”
他指了指沈微澈桌上的文件夹。
沈微澈点了点头,继续写:你的初步看法。
看法?
顾言愣住了。
让他发表看法?
在沈微澈这样的顶尖律师面前?
他下意识地想要退缩,想说“我没什么看法”或者“都听沈律师的”,但看到那双深邃眼眸中不容回避的平静,他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思考。
他低下头,避开沈微澈的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开始艰难地组织语言:“证……证据……对……对我们……很不利。
监控……和……和赃物……都……都在。
但……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汇,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但是……林小春……她……她坚持……说……没偷。
她……她比划说……是……是有人……栽赃。
可……可是……她……说不清……是……是谁。”
断断续续的话语,耗费了他巨大的精力。
说完这一段,他几乎有些虚脱,脸颊因为窘迫和用力而泛红。
沈微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顾言的说法,和案卷里记录的并无二致,没有任何新意。
他拿起笔,刚要在纸上写什么。
顾言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急切的光:“还……还有!
沈律师!
案卷……第……第七页……那……那个客人的……笔录……有……有问题!”
沈微澈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顾言受到这无声的鼓励,语速更急,也更磕巴了:“客人说……说……项链是……是祖传的……价值……几十万。
但……但照片……看……看起来……很……很新!
而且……他……他当时……很着急……要……要赔偿……不像……珍视……祖传……东西的样子!”
这段话几乎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说完后,他微微喘着气,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沈微澈,像是一个等待评判的学生。
沈微澈深邃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他重新翻开案卷,找到第七页那份失主笔录,又调出证物照片仔细对比。
确实,如顾言所说,照片里的项链款式现代,缺乏岁月感,与“祖传”的描述存在违和。
而失主在报案后急于获得赔偿的态度,在笔录的字里行间也隐约可见。
这个观察不算惊天动地,甚至可能只是巧合,但至少说明,眼前这个口吃的年轻人,不是在机械地复述案卷,他确实在思考,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捕捉细节。
沈微澈沉默了片刻。
阳光偏移,将他的一半脸庞隐没在阴影里。
他拿起笔,在新的便签纸上,缓缓写下一行字,然后撕下,递到顾言面前。
明天上午九点,去看守所,会见当事人。
他没有对顾言的发现做出任何评价,也没有给出任何指示。
这只是下一个冰冷的行程安排。
顾言接过纸条,看着上面力透纸背的字迹,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好……好的!”
沈微澈不再看他,将目光重新投向电脑屏幕,恢复了之前隔绝一切的状态。
顾言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像是捏着某种赦令,小心翼翼地退开了几步,然后转身,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回自己的工位。
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后背惊出了一层薄汗。
与沈微澈相处的这几分钟,比他过去一整年在这个部门感受到的压力还要大。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偷偷看向角落里的沈微澈。
那个男人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座被迷雾笼罩的孤岛,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顾言低下头,看着掌心那张写着会见安排的纸条。
字迹冰冷,任务艰巨,前路迷茫。
但不知为何,在那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轻视中,这来自冰山的第一道指令,反而让他那颗常年蜷缩的心,生出了一种微弱的、近乎荒谬的期待。
这座沉默的冰山之下,是否真的蕴藏着可以燎原的星火?
而他这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人,又能否……触碰到那一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