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猝不及防，一头栽进黑暗中，撞在几个空木箱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惊骇地想要叫喊，一只带着些许汗味和尘土味的手迅速而用力地捂住了他的嘴。
“嘘！
别出声！”
一个压得极低、略显沙哑的女声在他耳边急促响起。
声音很年轻，带着明显的苏北口音，但异常果断。
林辰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外面，追赶者的脚步声和咒骂声迅速逼近。
“妈的！
跑哪去了？”
“肯定钻哪个耗子洞了！
搜！”
“那空子穿得破破烂烂，不像有油水的样子……” “管他呢，抓到了先揍一顿，扔江里喂鱼！”
声音就在咫尺之外，木箱的缝隙透进晃动的人影。
林辰能感觉到捂住他嘴的那只手微微有些颤抖，但力度丝毫未减。
他甚至能听到身边这个陌生女孩压抑的、紧张的呼吸声。
他自己更是大气不敢出，全身肌肉紧绷，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现代社会的安全感荡然无存，此刻的他，就像砧板上的鱼肉，命运完全掌握在他人手中。
幸运的是，这个堆叠木箱的角落似乎足够隐蔽，也可能是那些追兵觉得这里藏不住人。
吵闹和搜寻了片刻后，脚步声渐渐远去，咒骂声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又过了好一会儿，首到外面的喧嚣似乎恢复了常态，捂住他嘴的手才缓缓松开。
林辰猛地喘了几口粗气，惊魂未定地看向救他的人。
光线从木箱的缝隙透进来，勉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身材瘦小，穿着一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衫裤，头发枯黄，用一根旧头绳胡乱扎着。
脸上沾着灰尘，看不清具体容貌，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正警惕地看着他，像一只受惊却又强装镇定的小兽。
“你……你是谁？
为什么……”林辰下意识地用普通话问道，声音还带着颤抖。
那女孩皱了皱眉，似乎对他的口音和问话感到困惑，但她没多问，只是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上海话快速说道：“侬哪能回事体？
惹了‘三十六股’（码头帮派打手）的人？
不要命啦？”
林辰半猜半懂，知道她在问自己怎么惹了那些打手。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难道说自己是穿越来的，被误当成小偷了？
见他语塞，女孩也不再追问，只是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木箱缝隙向外窥探了一下。
“好了，伊拉走特了（他们走了）。”
她松了口气，转回头看着他，目光里依旧带着审视，“侬是刚来上海？
寻亲？
还是逃难？”
林辰犹豫了一下，顺着她的话含糊地点点头：“算……算是逃难吧。”
从现代逃难到民国，这说法也没错。
女孩了然似的“哦”了一声，眼神里多了丝同情，但很快又被现实的警惕取代。
“上海滩不是那么好混的。
侬刚来，没根脚，容易吃亏。”
她顿了顿，从自己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半个粗糙发黄的窝窝头。
她犹豫了一下，掰了大概三分之一，递到林辰面前：“喏，吃吧。
看侬样子，饿了吧？”
那窝头看起来硬邦邦，卖相极差，甚至隐约能看到一些麸皮。
若在平时，林辰绝不会看上一眼。
但此刻，他的胃正因饥饿而阵阵抽搐，那窝头散发出的淡淡粮食香气，对他而言竟成了难以抗拒的诱惑。
耻辱感稍纵即逝，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低声道了句谢（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接过那小块窝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口感粗糙剌嗓子，味道也谈不上好，但他却觉得这是此生吃过最实在的东西。
女孩看着他吃，自己把剩下的更小的一半小心地包好，重新塞回怀里。
吃完东西，稍微定了定神，林辰再次打量女孩。
她看起来至多十七八岁，身形单薄，显然长期营养不良，但动作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利落和韧劲。
“谢谢你救了我。
我叫林辰。”
他试着用稍微带点口音的上海话介绍自己，这是他多年研究下意识模仿的结果，虽然生硬，但比纯普通话好懂些。
女孩听到他会说上海话，略显惊讶，点了点头：“我叫小芝。”
名字很简单，和她的人一样。
“这里……不安全，侬跟我来。”
小芝说着，再次确认外面安全后，灵活地钻出了木箱堆。
林辰赶紧跟上。
小芝对码头的环境异常熟悉，专挑人少、货多的偏僻小路走。
她脚步轻快，沉默寡言，时不时停下来观察西周，确认安全后才示意林辰跟上。
七拐八绕之后，喧嚣的码头被抛在身后，他们钻进了一片迷宫般的弄堂。
这里的空气变得更加浑浊，两侧是低矮拥挤的石库门房子和木板棚户，晾衣竹竿横七竖八地伸出来，挂满了破旧的衣服。
孩子们光着***在污水横流的地上追逐打闹，女人们坐在门口一边摘菜一边大声闲聊，目光不时扫过跟在陌生姑娘后面的林辰，带着审视和好奇。
各种气味更加浓烈：马桶的骚臭、煤球炉的烟味、劣质油脂烹煮食物的味道、还有人群聚居特有的体味……这一切混合成一股强大的、属于底层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林辰沉默地跟着，心情复杂而沉重。
这就是书本上描述的“十里洋场”的另一面，是繁华上海滩的底色，是大多数普通人挣扎求生的真实世界。
他不再是历史的旁观者，而是深陷其中。
最终，小芝在一个极其狭窄的、几乎只容一人通过的巷子尽头停下。
那里有一个用破木板和油毡纸搭成的窝棚，矮小、简陋，似乎一阵大风就能吹垮。
“这里……我以前住过，现在没人。”
小芝指了指那个窝棚，语气平淡，“侬可以先歇歇脚。
晚上冷，去找点稻草铺铺。”
她顿了顿，看着林辰身上那件被撕得更破的衣服，补充道：“要想活下来，就得找活做。
明天……我带你去水果行看看，那边常招学徒，就是工钿少，活得累。”
说完，她不再多看林辰，转身就要离开。
“小芝！”
林辰急忙叫住她，“谢谢你！
我……我以后怎么报答你？”
小芝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或许是错觉的笑意，但很快消失，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和疏离。
“先活下来再说。”
她淡淡地说完，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迷宫般的弄堂里。
林辰独自站在那个低矮的窝棚前，望着眼前陌生而破败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底层生活的烟火气，却让他感到刺骨的冰凉。
穿越初期的震惊和恐慌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茫然和无助。
他从文明的现代，一头栽进了最***裸的生存困境。
历史不再是他研究的对象，而是他必须面对的、每分每秒都在呼吸的现实。
那枚怀表，那个档案馆的午后，仿佛成了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梦。
而未来的路，该如何走？
他毫无头绪。
唯一确定的，是那个叫小芝的女孩，在他最绝望的时刻，给了他第一份食物和一丝微弱的、却是此刻唯一的生存线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