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ysium的夜晚,是另一个维度的上海。
白天的安静被震耳欲聋的低音炮敲碎,空气里混杂着酒精、香水与荷尔蒙的味道。
旋转的灯球将破碎的光斑投射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模糊了表情,也放大了欲望。
这里是隐秘的乐园,也是现实的角斗场。
许斯维换上了酒吧统一的细闪黑色西装外套和白衬衫,领口微敞,却系不住她身上那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冷。
她端着酒水穿梭在卡座之间,脸上努力维持着标准的、略带疏离的微笑,对每一位潜在的客人重复着千篇一律的营销话术。
“晚上好,需要帮您看看酒水单吗?”
“需要我为您推荐几款特色鸡尾酒吗?”
回应大多是礼貌的摇头,或是不耐烦的挥手。
偶尔有客人会多看她两眼,被她身上那种“不愿讨好”的气质所吸引,但往往在她几句干巴巴的介绍后,也失去了兴趣。
在这个连“台T”都卷得吓人的地方,热情会撒娇、能豁得出去玩游戏的才是王者。
许斯维的清高,成了她赚钱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她看着其他同事如鱼得水,与客人推杯换盏,笑声夸张而热烈,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而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后台休息区里,同事们压低却依旧清晰的议论。
“喂,看到新来的那个驻唱了吗?
叫郭弋。”
“看到了,绝了!
那气质,那身材,不像来唱歌的,像来收购我们店的。”
“听说跟老板是朋友,怪不得一来就能顶上最好的时段。”
“长得是真帅啊,那种漫不经心的劲儿……我要是客人我也点她的歌。”
议论声像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许斯维的耳膜上。
郭弋,这个名字,这个人,正以一种她无法掌控的方式,重新侵入她的生活,甚至成了她工作环境中一个瞩目的焦点。
这种失控感让她坐立难安。
就在这时,舞台的灯光缓缓聚焦。
郭弋抱着一把木吉他,坐在了高脚凳上。
她没有过多的装饰,只穿了一件简单的卡其色羊毛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追光灯下,她的侧脸轮廓清晰又柔和。
她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最后,精准地定格在正在角落收拾空杯的许斯维身上。
那目光里承载了太多东西,是五年积压的思念,是近在咫尺的不敢相认,是此刻看着她辛苦奔波的心疼与懊悔。
许斯维似乎有所感应,抬起头。
西目相对的瞬间,郭弋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拨动了琴弦。
前奏响起,是一段舒缓而忧伤的旋律。
然后,她开口唱了。
唱的竟是那首《听海》。
写信告诉我今天 海是什么颜色夜夜陪着你的海 心情又如何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天然的叙事感,与记忆中那个五音不全的女孩判若两人。
这五年,她连唱歌都学会了吗?
许斯维端着托盘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这首歌,是五年前她们坐在学校的操场上,用一个旧手机外放,单曲循环了无数遍的歌。
那时候,郭弋总会笨拙地跟着哼,跑调跑到天边,引得许斯维笑得首不起腰。
那时候,她们以为“听海”听的只是浪漫,不懂歌词里那汹涌的、蓝色的悲哀。
此刻,郭弋的歌声像海潮,一遍遍冲刷着许斯维记忆的堤岸。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带着阳光温度的画面,碎片般地涌现。
一曲终了,掌声响起,比之前任何一位表演者都要热烈。
郭弋微微颔首,没有过多表情,接着又唱了两三首风格迥异的歌,从民谣到轻摇滚,她都驾驭得游刃有余。
表演间隙,老板首接走上台,拍了拍郭弋的肩膀,拿起麦克风宣布:“介绍一下,我们Elysium的新晋驻唱,郭弋!
从今晚开始正式上班,大家多捧场!”
底下又是一阵欢呼。
许斯维听见身旁的同事小声嘀咕:“你知道吗,驻唱的工资可高了,每晚就唱三小时,三百块保底……这待遇,我要是也会唱歌就好了。”
三百块。
许斯维心里默算了一下,这几乎是她辛苦推销好几天、运气好才能拿到的提成总数。
而郭弋,只需要在台上唱几首歌。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无力感漫上心头。
她们之间,早就不止隔着一个台上台下的距离了。
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郭弋在唱歌时,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追随着她。
当她为了一桌难缠的客人,被迫挤出笑容,陪着喝下一杯廉价的啤酒时;当她因为推销失败,被领班用眼神无声责备时……她总能感受到那道来自舞台方向的目光,像温柔的针,刺得她无所遁形。
那目光里有怜惜,有心疼,或许还有……后悔?
许斯维不想去分辨。
她只觉得狼狈。
自己最不堪、最挣扎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这个她曾放弃、如今却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她的前任面前。
郭弋看着许斯维强颜欢笑,被客人借着酒意轻浮地拍肩膀,却还要点头哈腰的样子,心脏一阵阵抽紧。
她看到许斯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偷偷揉着因为长时间站立而酸痛的小腿,背影单薄又倔强。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攫住了郭弋。
她这步棋,是不是走错了?
她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全局,可以冷静地观察,甚至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意。
可当她亲眼看着自己放在心尖上五年、努力奋斗想要追回来的人,在这个声色犬马的地方挣扎、受委屈时,她感觉不到任何快意,只有铺天盖地的心疼和一种弄巧成拙的荒谬感。
她不是来报复的,她是来自虐的。
她用一场精心策划的“重逢”,把自己变成了许斯维窘境的唯一观众,也把自己钉在了愧疚的十字架上。
郭弋闭上眼,吉他声有一瞬间的紊乱。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唱下去。
而在台下,许斯维将杯中残余的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灼热。
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