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暖不透的手

一十七岁那年的夏天，蝉鸣把空气烤得发黏。我蹲在巷子口的老槐树下哭，

因为被隔壁班男生抢走了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的限量版漫画。陈瑶背着双肩包跑过来，

马尾辫扫过我的胳膊，带着橘子汽水的甜香。她二话不说就冲进对面的游戏厅，

十分钟后揪着那个男生的耳朵出来，把皱巴巴的漫画摔在我怀里，

自己的胳膊却被对方挠出了三道红痕。“念念不哭，”她用袖子胡乱擦我的脸，

掌心的温度烫得像太阳，“以后谁欺负你，我就把他的游戏机砸了。”那天她把我拉到她家，

用碘伏给我擦被眼泪泡得发肿的眼角，自己胳膊上的伤却忘了处理，红痕结了痂，

像三条暗红色的蚯蚓。她妈妈端来冰镇西瓜，我们并排坐在地板上，

她挖了最中间的那块喂我，说：“念念，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比亲姐妹还亲。

”我含着西瓜点头，甜汁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凉丝丝的。那时候我以为，

“一辈子”是个很轻的词，轻得像夏日午后的风，只要我们愿意，就能一直吹下去。

我们一起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分到同一个班，同桌。她数学好，我语文强，

晚自习时她总用胳膊肘碰我，把写满解题步骤的草稿纸推过来，

我则在她的作文本上圈出用错的标点。她会在我被老师提问答不上来时，

偷偷在笔记本上写答案，用手指敲着桌面给我打暗号；我会在她来例假肚子疼时，

提前在保温杯里泡好红糖姜茶，藏在桌肚里给她暖手。高三的冬天特别冷，教室里没有暖气，

我们就挤在一张椅子上，用同一条围巾裹着两个人的脖子。她的鼻尖冻得通红，

说话时呼出的白气落在我手背上，我把暖手宝塞给她，她却非要掰开我的手，

把自己的手塞进来，说：“一起暖，你的手跟冰块似的。”那时候我们最爱聊的，是毕业，

是大学，是遥不可及的未来。她说她想去南方，因为喜欢海边；我说我想留在本地，

因为舍不得巷口的老槐树。我们争了很久，最后她妥协：“那我也留在本地，

等你以后嫁人生子了，我就住你家隔壁，天天蹭饭。”“不行，”我故意逗她，

“你得给我当伴娘，还要给我孩子当干妈。”她笑着捶我，围巾滑落下来，

露出我们脖子上挂着的同款银锁——是她用压岁钱买的，她说这叫“同心锁”，

能锁住我们的友情，锁一辈子。二遇见江熠，是在大一的迎新晚会上。舞台上的聚光灯太亮，

他抱着一把木吉他坐在高脚凳上，穿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

前奏响起时，他抬眼看过来，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最后落在我身上。那一眼，

像有电流窜过，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周围的喧嚣，咚咚咚，敲得胸腔发疼。

他唱的是首不知名的民谣，歌词里有“晚风”“路灯”“白衬衫”，

他的声音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把那些简单的词唱得温柔又缠绵。唱到副歌时，

他微微歪着头，嘴角噙着笑，我突然就红了脸，低下头假装整理裙摆，耳朵却竖得高高的，

生怕漏听一个音符。晚会结束后，我拉着陈瑶往宿舍跑，心脏还在狂跳。

她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拽着我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坐下，眼睛亮晶晶的：“念念，

你是不是对那个唱歌的动心了？”我嘴硬：“才没有，就是觉得……唱得还行。”“行个屁，

”她戳我的额头，“你刚才脸红得跟番茄似的，当我瞎啊？说，是不是那个叫江熠的？

我打听了，他是计算机系的学长，听说人特别好，还拿奖学金呢。

”原来她比我还先一步动了心思。接下来的日子，她比我还积极。她去查江熠的课表，

告诉我他每天下午四点会去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她拉着我去买新裙子，

在镜子前比划了半天，说：“这件浅蓝色的衬你，他肯定喜欢。

”她甚至假装去问计算机系的学长问题，特意绕到江熠的座位旁，

回来后兴奋地告诉我：“他桌上放着你喜欢的那本村上春树的书！”“你怎么比我还上心？

”我看着她跑得发红的脸颊，心里又暖又甜。“那当然，”她拍着胸脯，“我闺蜜的幸福，

就是我的幸福。必须帮你搞定！”第一次和江熠正式说话，是在图书馆。

我按照陈瑶给的“攻略”，拿着那本村上春树的书坐在他对面，假装看书，

手指却紧张得把书角都捏皱了。他突然抬头，笑着问：“你也喜欢村上？

”他的声音比在舞台上更低沉，带着点磁性。我猛地抬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

那里面像盛着星光，亮得我差点说不出话。“嗯……嗯，喜欢。

”“我觉得他的《挪威的森林》写得最好，”他合上书，身体微微前倾，“你呢？

”我们聊了起来，从村上春树聊到王家卫，从专业课聊到喜欢的乐队。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我看着他说话时微微动的喉结，

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到处乱撞。分开时，他问我要了微信，说：“以后有机会，

可以一起讨论书。”我拿着手机跑回宿舍，陈瑶正坐在我床上等我，

看到我脸上的笑就知道成了。她跳起来抱住我，尖叫着：“我就说你俩有戏！念念，

你要脱单啦！”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看着江熠的微信头像——是一只趴在键盘上的猫，和我家以前养的那只很像。

他发来消息：“今天聊得很开心，早点休息。”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手指在屏幕上打了又删，最后只回了句：“你也是。”然后把手机捂在胸口，

笑着滚进了被子里。三江熠追我的时候，用尽了所有温柔。他知道我在咖啡店打工，

每天晚上都会等在店外。冬天的时候，他手里会捧着一杯热奶茶，看到我出来就跑过来，

把奶茶塞进我手里，自己的耳朵冻得通红。“刚买的，还热乎，暖暖手。

”他记得我不吃葱姜蒜，每次一起吃饭，都会提前跟老板说清楚，

甚至会自己动手把我碗里不小心混进去的姜丝挑出来。有一次我们去吃火锅，

他把煮好的虾滑一个个剥好，放进我碗里，陈瑶在旁边打趣：“江熠，你也太宠念念了吧，

我都要吃醋了。”江熠笑着看我，眼里的温柔快要溢出来：“宠自己女朋友，不是应该的吗？

”我红着脸低下头，心里甜得像被蜜泡过。他知道我喜欢画画，省吃俭用了两个月，

给我买了一套进口的水彩颜料。那天他把颜料盒递给我，

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懂这些，问了美术系的同学，他们说这个好用。”我打开盒子，

看到里面排列整齐的颜料，每一格都像一块小小的彩虹，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们确定关系那天，是在学校的湖边。晚风吹拂着柳丝，月亮把湖水照得亮晶晶的。

他站在我面前，紧张得手心冒汗，说：“念念，我喜欢你，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

是想和你过一辈子的那种。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我看着他认真的眼睛，用力点头，

眼泪掉了下来。他慌了，伸手想擦，又怕弄疼我，最后只是笨拙地把我抱进怀里。

他的怀抱很暖，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觉得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有这么幸福的时刻了。我们三个经常一起吃饭、看电影。

江熠会牵着我的手，陈瑶跟在我们旁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会故意当电灯泡，

抢我碗里的菜，拉着江熠讨论游戏，然后转头冲我做鬼脸。江熠总是笑着看我们闹，

然后把我爱吃的菜夹到我碗里，说：“别理她，我们吃我们的。”有一次我们去看恐怖片，

我吓得一直抓着江熠的胳膊，陈瑶却在旁边哈哈大笑，说我胆子小。散场后，

江熠送我们回宿舍，陈瑶突然说：“江熠，我跟你说个事。”“你说。

”“念念她睡觉会踢被子，你以后要是跟她住一起，

晚上得多醒几次；她来例假的时候脾气不好，你得让着她，别跟她吵架；她胃不好，

不能吃太辣太冰的……”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把我的小习惯全抖了出来。我脸都红了，

拉着她的胳膊：“你别说了。”江熠却听得很认真，点头说：“我记住了。谢谢你，瑶瑶，

以后念念就麻烦你多照顾了。”“放心吧，”陈瑶拍着胸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照顾她照顾谁？不过江熠，你要是敢对她不好，我第一个饶不了你。”“不会的，

”江熠握紧我的手，眼神坚定，“我会用一辈子对她好。”那时候的月光真好啊，

清清凉凉地洒在我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以为，这就是永远了。四江熠开始创业，

是在我们毕业那年。他拉着几个同学一起做了个小程序开发的工作室，

租在一个老旧的写字楼里，只有不到二十平米。我找到一份在广告公司做设计的工作，

每天下班都会去他的工作室帮忙。打扫卫生，给他们买饭，帮着整理文件，

看着他和伙伴们为了一个代码熬到深夜，眼里布满血丝，却依然兴奋地讨论着未来。

陈瑶进了一家国企，工作清闲，也经常过来。她会提着炖好的汤，给江熠和他的伙伴们分，

然后留下来帮我收拾残局。有时候我要加班，她就替我去工作室，等江熠忙完，

再一起把他送回我们租的小公寓。“今天江熠他们又没吃饭，我给他们带了饺子，全吃完了。

”她会在微信上跟我说，附带一张江熠埋头吃饺子的照片。“辛苦你了瑶瑶。

”“跟我客气啥，”她回了个笑脸，“你好好上班，这边有我呢。”我总觉得亏欠她，

想请她吃饭，她却说：“等江熠的公司做大了，让他请我们吃大餐，最好的那种。

”江熠的公司渐渐有了起色，接到了第一个大订单。那天他兴奋地抱着我转了好几个圈，

说：“念念，我们快熬出头了！”他请我们吃饭，在一家高档餐厅，陈瑶特意打扮了一番，

穿了条新裙子，笑着说：“看吧，我就知道江熠肯定行。”席间，江熠不停地给我夹菜，

说：“以后我就有时间陪你了，带你去旅游，去你想去的所有地方。

”陈瑶在旁边起哄：“什么时候求婚啊？我还等着当伴娘呢。”江熠看着我，

眼里的光很亮：“快了，等公司稳定下来，就求婚。”我红着脸低下头，心里像灌满了蜜糖。

可公司稳定下来后，江熠更忙了。他开始频繁地出差，今天去北京，明天去上海，

有时候一个星期都见不到一面。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味道变了，

不再是淡淡的洗衣液香，而是混杂着烟酒和陌生的香水味。他开始对我不耐烦。

我问他“吃饭了吗”，他说“嗯”；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不知道”；我给他发微信，他常常隔很久才回，有时候甚至不回。我不是没有疑虑。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他还没回家，给他打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很吵，

他说在应酬，匆匆说了两句就挂了。我握着手机坐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房间，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第二天陈瑶来找我，我忍不住跟她抱怨。

她给我倒了杯热水，说：“念念，你别想太多。江熠现在正是关键时期，应酬多很正常。

男人嘛，压力大的时候难免会疏忽家里，你要多体谅他。

”“可是……”我想说他身上的香水味，想说他不回消息，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可是什么呀，”她打断我，“你想想，他这么拼，不也是为了你们的未来吗？等他不忙了，

肯定还像以前一样对你好。再说了，有我帮你盯着呢，他要是敢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我第一个揍他。”她说话时，眼神坦荡，语气真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我看着她，

心里的疑虑慢慢消散了。是啊，我怎么能怀疑江熠呢？他那么爱我，陈瑶又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们怎么会骗我呢？我信了。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五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明显的呢？是陈瑶开始频繁地提起江熠。我们聊天的时候，

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说到他：“今天碰到江熠了，他说最近在谈一个大项目，压力好大。

”“江熠说他喜欢吃城南那家店的牛肉面，下次我们一起去。”“江熠给我推荐了一部电影，

说特别好看，我打算周末去看。”是她开始穿和我风格相似的衣服。我有一件米白色的风衣，

她后来也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说：“这件衣服穿着舒服，跟你撞衫我乐意。

”我有一条碎花裙子，她不久后也穿了一条类似的，

笑着说：“看来我们的审美越来越一致了。”是江熠看我的眼神里，渐渐少了温柔，

多了敷衍。他不再记得我的生理期，不再给我剥虾滑，甚至在我生病的时候，

也只是淡淡地说一句“多喝热水”。有一次我生日，提前很久就跟他说了，他说一定陪我过。

可生日那天，他却说临时有个重要的会议，走不开。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看着桌上的蛋糕，蜡烛烧完了，化成一滩蜡油，像我心里的眼泪。陈瑶过来陪我，

手里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江熠让我给你的，”她说，“他说对不起，没能陪你，

这个礼物是他特意挑的。”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项链，铂金的链子，

坠子是一颗小小的星星。很漂亮，可我一点也不喜欢。我想要的不是礼物，是他的陪伴。

“他还说，等他忙完这阵，就带你去补过生日，去你最想去的海边。”陈瑶坐在我身边，

拍着我的背安慰我。我点了点头，把项链戴上，冰凉的金属贴在脖子上，没有一丝暖意。

那天晚上，陈瑶留下来陪我。我们躺在床上，像高中时那样挤在一起。

她跟我说江熠有多不容易，说他为了公司付出了多少，说他其实心里一直惦记着我。

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半夜我醒过来，发现她不在床上。客厅里有微弱的光，我走出去，

看到她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她看到我，

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机锁屏，说：“我起夜，看你盖没盖好被子。”我没有怀疑，

迷迷糊糊地说：“嗯，你也早点睡。”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刻她手机屏幕上的人，

一定是江熠吧。他们在我睡着的时候，说着属于他们的悄悄话，而我像个傻子一样，

被蒙在鼓里。六第一次真正的“证据”，出现在一个下雨的周末。江熠说要去公司加班，

我因为感冒在家休息。陈瑶给我打电话，说她买了感冒药和菜，过来给我做饭。我很感动，

说：“谢谢你瑶瑶，总是麻烦你。”“跟我客气啥，”她说，“你乖乖等着，我马上到。

”她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我赶紧拿毛巾给她擦头发，

她笑着说：“雨太大了，打车都不好打。”她去厨房做饭，我坐在客厅看电视。

她的手机放在茶几上，屏幕突然亮了一下，弹出一条微信消息。是江熠发来的。

内容很简单：“到家了吗？刚跟你说的事，别忘了。”我的心猛地一沉。

江熠不是在公司加班吗？他怎么会给陈瑶发消息，还说“刚跟你说的事”？

我握着遥控器的手开始发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条消息，直到屏幕暗下去。

陈瑶端着一碗姜汤出来，看到我的脸色不对，问：“念念，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没有，”我避开她的目光，声音有些发七哑。我看着她额前湿哒哒的碎发，

突然想问她刚才去了哪里，可话到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把姜汤递到我手里，指尖不经意地碰到我的手背，带着点凉意。“快喝了吧，

发点汗就好了。”她笑得像往常一样坦荡，可我却莫名觉得那笑容里藏着什么，

像蒙在玻璃上的雾气，看不清，摸不透。那天的姜汤很辣，辣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可心里却冰得像揣了块石头。陈瑶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江熠那条没头没尾的消息，

像两根细针，扎在我心上，隐隐作痛。从那以后，我开始不自觉地留意他们。

我发现陈瑶的手机总是调成静音，接电话时会刻意走到阳台；我发现江熠的车里，

多了一支我从没见过的女士口红，色号和陈瑶常用的那支一模一样；我发现他们两个对视时，

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默契，快得像流星，却足够让我心惊。我不敢深想，

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是我想多了，是我太敏感。他们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

一个是我最爱的人，他们怎么可能背叛我？直到那个周五的下午。我提前下班，

想给江熠一个惊喜。他最近总说累，我买了他爱吃的草莓蛋糕，打算去他公司等他。

走到写字楼楼下，却看到他的车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车窗是摇下来的，

我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人。江熠坐在驾驶座上，侧着头，脸上带着我许久未见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