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缈峰顶,终年积雪,寒气刺骨。
凌清玄一袭白衣,独立于悬崖边的一块孤石上。他手中长剑如秋水,映着天边冷月,随着他的舞动,划破凛冽的寒风,发出清越的嗡鸣。每一剑都精准、冷静,不带丝毫烟火气,正如他这个人——云缈宗年轻一辈的大师兄,仙门楷模,清冷孤高,遥不可及。
今日的剑式却莫名滞涩。
就在收势的临界点,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浓烈的血腥气,乘着山风,突兀地撞入他敏锐的神识感知边缘。
来源,是后山禁地,坠星崖下方。
凌清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坠星崖深不见底,毗邻禁地,寻常弟子绝不敢踏足。这血腥气新鲜而浓重,带着垂死的衰败感,绝非寻常妖兽争斗所能产生。
有外人闯入?或是……宗门内部出了变故?
心念电转间,剑已归鞘。他身形化作一道难以捕捉的流光,悄无声息地掠向崖底。越是靠近,那血腥气越发清晰,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奇异的力量残痕,不似灵力,也非妖气,阴冷而霸道,却已如风中残烛,即将熄灭。
坠星崖底,乱石嶙峋,雾气弥漫,更显阴森。循着气息,凌清玄在一块被天雷劈断的焦黑巨木旁,看到了那团刺目的红。
是一个穿着玄色衣袍的人,面朝下趴在冰冷的乱石堆中,墨色长发凌散,大半浸在身下凝结的暗红血泊里。周围没有打斗痕迹,像是从极高处坠落,被嶙峋崖壁刮蹭得体无完肤。
凌清玄缓步上前,指尖凝出一缕清风,轻柔却坚定地拂开那人覆面的沾血发丝。
一张脸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下。
纵然血迹斑斑,尘土污浊,也难掩其惊心动魄的壮丽。眉骨优越,鼻梁高挺,唇形菲薄,此刻因失血而呈现一种脆弱的苍白。昏迷中,长睫如蝶翼般脆弱地颤抖着,在眼睑下投下青灰的阴影,平添几分易碎的美感。
凌清玄的目光冷静地扫过。对方衣物料子特殊,非丝非麻,隐有暗纹,却破损严重,辨不出来历。周身灵力枯竭,丹田处更是死寂一片,如同被彻底废去修为的凡人,只余一线微弱的生机在心脉处艰难维系。
一个来历不明、重伤垂死、出现在禁地边缘的人。
理智清晰地发出警告:此人身份可疑,牵扯禁地,当立即上报戒律堂,由宗门处置。他甚至已悄然捏好了传讯的灵诀。
然而,就在灵诀将发未发的刹那,地上那人喉间溢出一声极轻、极痛苦的呻吟,破碎得如同幼兽濒死的哀鸣。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露出被尖锐碎石划得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手背。
那是一个全然依赖、寻求庇护的姿态。
凌清玄捏着灵诀的手指,微微一顿。许多年前,也是一个寒冷的清晨,他在雪地里捡到一只冻僵的灵雀……最终,他还是将那只鸟带回了洞府。
因果?他素来不信这个。但见死不救,有违他心中之道。
传讯灵诀无声消散。他俯下身,动作算不上温柔,却极尽小心地避开了几处致命的伤口,将人打横抱起。入手的分量轻得惊人,仿佛抱着的是一具精致却即将散架的琉璃骨骼。
“麻烦。”他低声自语,清冷的嗓音在空寂的崖谷里荡开,未有回音。
**
凌清玄的洞府“静心斋”位于云缈峰最清静处,陈设简朴至极,一桌一椅一蒲团,四壁萧然,唯窗边一瓶新采的、含着露水的寒兰,添了几分微弱的生机。他将昏迷不醒的人安置在自己平日打坐的寒玉床上。此玉有静心凝神、辅助疗伤之效。
清理狰狞的伤口,敷上宗门最好的金疮灵药,又持续渡过去精纯温和的灵力,护住对方那摇摇欲坠的心脉。做完这一切,饶是凌清玄修为深厚,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在床边的蒲团上坐下,闭目调息。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更久,寒玉床上传来细微的窸窣声。
凌清玄倏然睁开眼。
那双紧闭的眼眸也恰好睁开。瞳仁是罕见的墨色,此刻却像蒙着江南三月烟雨的桃花潭水,迷迷蒙蒙,氤氲着刚醒来的懵懂,以及一丝迅速弥漫开的、无法作伪的恐慌。他的视线茫然地掠过凌清玄,又飞快地移开,怯怯地扫过洞府内陌生而清冷的环境,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立时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息。
“你……”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恐惧,“是……谁?”
凌清玄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起身倒了一杯温热的灵露水,递到他唇边。
那人犹豫了一下,长睫低垂,掩去眼底情绪,最终还是就着凌清玄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一杯水尽,他似乎恢复了些许力气,但眼神里的茫然如同浓雾,丝毫未散。
“我……”他抬起头,努力思索,眉头紧紧蹙起,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我是……谁?这、这是哪里?”
他重新看向凌清玄,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水光潋滟,盛满了无助和全然的依赖,仿佛凌清玄是他在这陌生天地里唯一的浮木:“你……认识我吗?”
失忆了。凌清玄心中了然。从坠星崖那般高度落下,能捡回性命已是万幸,神识受损,记忆混沌,并不意外。
“凌清玄。”他报上名字,语气平淡无波,“此地是云缈宗。我在崖下发现了你。”
“云缈宗……凌清玄……”那人低声重复着,眼神依旧空洞,他努力回想,最终徒劳地摇头,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纯然的困惑,“不记得……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抓住了凌清玄雪白道袍的袖口一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带着血污,冰凉:“是……你救了我吗?……多谢。”
凌清玄垂眸,视线落在自己袖口那几根颤抖的手指上。他素来不喜与人亲近,此刻却并未立刻拂开。
“你伤势很重,需静养。”他陈述事实,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嗯。”那人低低应了一声,乖巧地松开手,缩回冰冷的寒玉床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凌清玄,小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那……我可以……留在这里吗?我……没地方可去了。”
像一只被暴雨淋透、无处可归的幼兽,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凌清玄沉默地看着他。静心斋从来只他一人清修,多一个来历不明、甚至可能带来无穷麻烦的人,绝非明智之举。戒律堂的铁律,也明令禁止私藏外来者。
可那双眼睛里的惶然与恳切,太过真切。
许久,他起身,走向洞府角落堆放杂物的区域,那里有一些平日炼器剩余的边角科材料。
“此处没有空余房间。”凌清玄背对着床上的人,开始用那些材料搭建一个临时、简陋的床铺,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暂居于此,待伤愈后,再作打算。”
他没有给出承诺,却用行动默许了停留。
身后,寒玉床上的人似乎悄悄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塌软下来。他将半张脸埋进带着凌清玄身上淡淡冷香的薄被里,眼底深处,一抹极淡、难以捕捉的情绪飞快掠过,快得仿佛是烛火跳动下的一缕错觉。
**
凌清玄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忘忧”。
愿他忘却前尘烦忧,安心养伤。
忘忧很安静,异常乖巧。大部分时间都蜷在寒玉床上,或是后来凌清玄为他搭的那个简易小榻上,睁着一双雾气昭昭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凌清玄练剑、打坐、处理简单的宗门事务。
凌清玄练剑时,剑气森寒,划破长空。忘忧就抱着膝盖,坐在不远处的青石阶上,看得目不转睛。待凌清玄收势归剑,他会用很小、带着怯怯崇拜的嗓音说:“师兄的剑……真好看。”
凌清玄偶尔会递给他一柄未开刃的普通铁剑,让他试着比划。忘忧拿剑的姿势生疏笨拙,手腕无力,没挥几下便气息紊乱,脸上却因这点微末的参与而泛起浅浅红晕,眼眸亮晶晶的。
他似乎对周遭一切都充满好奇。静心斋外有一小片凌清玄侍弄的药圃,种着些宁神静气的花草。忘忧伤势稍好,能下地走动时,便喜欢蹲在药圃边,一看就是半天。有时会指着某株不起眼的灵草,仰头问:“师兄,这个……叫什么?好看。”
凌清玄言简意赅告知名字与效用,他便认真点头,下次再来,竟能准确指认。
他尤其喜爱兰花。凌清玄案头那瓶寒兰,他每日都会小心翼翼擦拭叶片,更换清水。一次,凌清玄从后山采回一株极罕见的月影幽兰,插入瓶中。忘忧见到时,眼眸霎时亮若星辰,想碰又不敢碰,只凑近了细细地闻,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种纯粹的、近乎幸福的浅笑。
“喜欢?”凌清玄执笔批阅卷宗,头也未抬地问。
忘忧用力点头,声音轻软:“嗯!香香的,和师兄身上的……有点像。”
凌清玄运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没有接话。
日子便如云缈峰间的流云,悄然滑过。峰顶依旧清冷,却因多了这么一个人,似乎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生气。连前来送份例的杂役弟子都私下议论,说凌师兄捡回来的那个失忆美人,性子软糯乖顺,除了格外依赖凌师兄,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唯有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忘忧才会在榻上轻轻翻身,面向冰冷的石壁。窗外清冷月光勾勒他安静的侧影,长睫之下,那双总是氤氲水汽的桃花眼里,所有的懵懂、怯懦、依赖尽数褪去,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和一丝盘踞在眼底、若有若无的冷戾幽光。
如同一头收敛了所有爪牙,蛰伏于黑暗,耐心等待时机的凶兽。
但这变化转瞬即逝。当清晨第一缕曦光穿透薄雾,照进静心斋,凌清玄结束打坐睁开眼时,看到的永远是忘忧已经醒来,拥着薄被,睁着一双清澈见底、带着刚睡醒惺忪的眸子,软软地向他道早安:
“师兄,早。”
凌清玄淡淡“嗯”一声,起身,如常开始他一日的修行。
仿佛昨夜那瞬间捕捉到的异样,真的只是月光投下的错觉。
而遥远的魔域深处,关于魔尊殷九烬神秘失踪的暗流,已开始悄然涌动。一场即将席卷仙魔两界的风暴,正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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