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不是从崇祯二年的冬夜里渗来的,是从骨头缝里,从贴肉藏着的那本邪门书册里,一丝丝钻出来的。
袁督师被缇骑锁拿进京的消息,像一场无声的瘟疫,一夜之间传遍了宁远城头的每一个垛口。
昨日还因击退试探性进攻而稍显活泛的军心,顷刻间冻得比墙砖上的冰凌还硬。
兵士们交换着惊恐而麻木的眼神,窃语声低得几乎被风声盖过:“听说了吗?
京师来的旨意……说是通敌……”萧屹裹紧了根本挡不住风的破旧战袄,把脸埋进竖起的领子里,牙齿却不受控制地磕碰出声。
不是因为冷,是怕。
那本书上白纸黑字写着:“崇祯三年,袁崇焕以通敌、擅杀毛文龙等罪,磔死于西市。”
历史正狞笑着,按照既定的剧本一幕幕上演。
而他,一个知道结局的小卒,能做什么?
“萧屹!”
队正粗哑的吼声打断了他的战栗,“带你那棚人,去西城头换防!
麻利点!”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压下翻腾的胃液,低应一声,抓起那杆粗劣的长矛,招呼着手下五个面黄肌瘦、同样惶惑的兵卒,融入昏暗的甬道。
西城头相对僻静,风雪更大。
垛口望出去,是无边无际的黑,偶尔有后金游骑的火把在极远处像鬼火一样闪烁。
手下一个小兵搓着冻僵的手,低声嘟囔:“袁爷……袁爷真会通敌吗?”
没人回答。
另一个老兵只是往地上啐了一口,混着冰碴子。
萧屹的指尖下意识隔着衣料,触摸那本厚厚的“历史”。
冰凉的封面似乎能吸走他体内最后一点热气。
通敌?
皇太极的离间计罢了!
书上写得明明白白。
可他知道,没人会信。
在这大明末世的泥潭里,猜忌和党争比女真的铁骑更能杀人。
守夜的时间枯燥而漫长。
风雪稍歇时,能听见城内更夫梆子声有气无力地响着,还有……一种极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刮擦声?
萧屹猛地警醒,示意手下噤声。
他悄悄探出半个头,凝神向下望去。
城墙根下,阴影里,几个模糊的黑影正贴着墙根移动,动作鬼祟。
不是巡夜的弟兄。
他们似乎在……埋什么东西?
那本“历史”在脑海里疯狂翻页,寻找对应的章节。
没有!
书上不会记载宁远城某个雪夜里一次微不足道的异常!
但首觉,或者说,是对历史必然性的恐惧,让他寒毛倒竖。
“你们守着,我下去看看。”
他压低声音,不等手下反应,便借着垛口的阴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马道。
靠近了。
是三个穿着大明号衣,却用黑布蒙着半张脸的人。
他们正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体, hurriedly 塞进一个刚刚挖好的浅坑里,然后迅速覆上积雪和碎石掩盖。
萧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火药?
信标?
还是……那三人埋好东西,警惕地西下张望片刻,随即快速分散,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小巷阴影里。
萧屹没有去追。
他屏息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再无动静,才蹑手蹑脚地靠近那个埋藏点。
他用矛尖小心翼翼地拨开浮雪和碎石,露出下面的油布包。
不是火药。
他轻轻掀开油布一角,里面是几封密信,还有……一枚刻着奇异纹路的青铜腰牌,纹路似狼非狼,似蛇非蛇。
他飞快地捡起最上面一封密信,借着雪地微光,勉强辨认。
信上的字迹潦草,用的却是汉文:“……寅时三刻,举火为号,开西门……”萧屹的手猛地一抖,信纸飘落雪中。
内应!
今夜敌军要里应外合,偷袭西门!
他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冻僵,又瞬间沸腾。
怎么办?
上报?
此刻宁远城内群龙无首,各级将官人人自危,谁会信他一个小小墩军?
更何况,袁崇焕刚被以“通敌”罪名抓走,自己此刻去报“内应”,岂不是自寻死路?
拖延片刻,城破就在眼前!
那本书!
他猛地想起它!
快速翻到某一页,上面简略记载了己巳之变中后金军几次成功的偷袭案例,旁边空白处,竟有用娟秀字迹写下的批注(像是某个高中生的课堂笔记):“多用细作,内应开门,屡试不爽。”
还有一行小字:“警惕城内水源及粮仓防火。”
细作!
防火!
一个疯狂的念头窜入脑海。
他没有证据指认内应,但他可以破坏他们的计划!
萧屹收起信件和腰牌,疯狂地跑回城头。
手下几个兵还茫然地守着。
“快!
去找李瘸子!
告诉他,西城粮秣库可能走水,让他立刻带一队弟兄去查看!
多带水桶和沙土!”
他抓住一个看起来最机灵的兵,急促下令,“别说是我说的,就说是你巡逻时闻到的烟味!”
那兵虽疑惑,但看他脸色骇人,不敢多问,飞奔而去。
接着,萧屹深吸一口气,举起那杆长矛,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敲响了挂在垛口示警用的铜锣!
“铛——!!
铛——!!
铛——!!”
刺耳的锣声撕裂了宁远城寂静的雪夜。
“敌袭!!
西门有敌袭!!”
他运足中气,放声嘶吼,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变调,却足够传遍这段城墙。
几乎是同时,城内靠近西门的方向,突然冒起一股浓烟!
不是粮库,是另一处废弃的营房!
那些内应果然准备了多处点火点!
城头瞬间大乱。
脚步声、惊呼声、军官的呵斥声、兵器碰撞声乱成一团。
被惊动的守军虽然不明所以,但锣声和喊声就是命令,本能地向着西门和冒烟处涌去。
混乱中,萧屹看到那几个刚才埋东西的黑影惊慌地从巷子里窜出,似乎想趁乱冲向西门,却被汹涌而来的守军人群冲得寸步难行。
远处,黑暗的地平线上,突然亮起了一片火把,如同鬼眼睁开,马蹄声隐隐传来,却又迟疑地停住了。
显然,城内的混乱和提前响起的警报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关闭西门!
落闸!!”
有将领终于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下令。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吱呀声中艰难合拢,千斤闸轰然落下。
城下的火把骚动了一阵,最终,开始缓缓向后褪去。
一次潜在的破城危机,似乎被遏制了。
萧屹靠在冰冷的垛墙上,浑身脱力,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涌出,浸透内衫,在寒风里冻得他瑟瑟发抖。
一只手猛地拍在他肩上。
萧屹骇然回头,是李瘸子。
老兵的独眼里没有了往日的浑浊和嘲弄,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和凝重,他手里还提着一个不断挣扎、被堵住了嘴的蒙面人。
“小子,”李瘸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像砂纸磨过砖石,“粮库没火,废营房倒是烧了半间。
这人想跑,被老子摁住了。”
他踢了踢脚下瘫软的另一具尸体,喉管己被割开,血染红了一片雪地。
“这个没留住。”
李瘸子的目光落在萧屹还没来得及完全藏起的那枚奇异腰牌上,瞳孔微微一缩。
“今晚这事,”他凑近萧屹,气息带着浓重的烟味和血腥味,“你最好能给上面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要不然……”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明白无误。
要不然,袁督师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这时,一队顶盔贯甲、神色冷峻的督战队士兵快步走来,为首的队正目光如刀,扫过一片狼藉的城头和地上的尸体,最后定格在萧屹和李瘸子身上。
“谁是第一个敲锣的?”
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萧屹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危机并未过去,只是从城外的敌人,转向了城内。
历史的绞索,似乎正在缓缓收紧。
而那本书,在他怀里沉默着,下一页,会是生机,还是更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