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
不是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ICU，也不是在冰冷的停尸间。
是在一片恶臭里。
腐烂的果皮，过期的牛奶，还有一股隔夜外卖的油腻酸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我的喉咙。
我猛地坐起来。
眼前不是医院的白色天花板，而是我住了十年，却怎么也买不起的“幸福里”小区的垃圾站。
几个巨大的绿色垃圾桶歪歪扭扭地站着，桶边满溢出来，形成一座座小山。
苍蝇嗡嗡作响。
我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上面沾着可疑的污渍。手里，还攥着一个被踩扁的矿泉水瓶。
这不是梦。
我重生了。
回到了十年前，2015年的夏天。
上一世，我就是在这个夏天，因为投资失败，欠下三百万巨款，最终从这栋楼的顶楼一跃而下。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也是这么热，垃圾也是这么臭。
我的人生，就像这堆被丢弃的垃圾，一文不值。
“哎，我说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挡着道了！”
一个粗哑的声音传来。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大爷，正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不耐烦地看着我。
是张大爷。
幸福里小区的垃圾承包人。
上一世，我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他每天清晨都会准时出现，然后哼着不成调的戏文，把一车车的“宝贝”拉走。
那时候，我正盯着K线图，做着发财的美梦，对他和他的垃圾车，嗤之以鼻。
而现在，他三轮车上那些我瞧不上的纸箱、塑料瓶、旧报纸，在我眼里，却闪闪发光。
比特币？
学区房？
不。
那些都是虚的。
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红海。
真正的蓝海，真正的金山，就在眼前。
就在这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垃圾堆里。
我站起身，让开路，脑子里却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
2015年，垃圾分类的概念还没普及。大部分小区的垃圾回收，都还停留在“卖废品”的原始阶段。张大爷这样的个体户，靠着收点纸壳子、瓶子，勉强糊口。
但我知道，再过两年，国家就会开始大力推行垃圾分类政策。
“干湿要分离，能卖钱的放一起”，这句未来会刻在每个小区DNA里的口号，现在，还是一片空白。
这片空白，就是我的机会。
我攥紧了手里的矿泉水瓶，瓶身被我捏得咯吱作响。
我没有回家。
我直接冲进了小区的物业办公室。
“我要承包小区的垃圾回收业务。”我喘着气，对那个正在悠闲喝茶的物业经理说。
经理抬起眼皮，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小姑娘，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承包幸福里小区所有的垃圾回收业务。”我重复道，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张大爷的合同，这个月月底就到期了吧？我出双倍的价钱。”
经理的茶杯停在了半空中。
他大概从未见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会为了“收垃圾”这件事，如此激动。
“你？收垃圾？”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满是怀疑，“你知道这活多脏多累吗？”
“我知道。”我点头，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拍在桌上，“这里面有五万块，是定金。如果我能签下合同，我再补五万。十万，买下未来三年的独家回收权。”
那是我全部的积蓄。
是我准备用来炒股的钱。
上一世，就是这笔钱，让我在股灾中输得一干二净。
这一世，我要用它，来买我的未来。
经理看着那张卡，眼睛亮了。
十万块，承包一个小区的垃圾，简直是天价。
他犹豫了片刻，拿起桌上的合同：“张大爷干了十年，街坊邻里都熟……”
“熟，能当饭吃吗？”我打断他，“我不仅能给钱，我还能帮你们解决问题。现在小区垃圾站，是不是经常因为有人乱扔，被投诉？我来了，保证给你管得明明白白。物业的口碑，也是钱。”
经理被我一番话说动了。
他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行，合同拿来，你先签。不过我可说好，干不好，钱不退，人还得走。”
“没问题。”
我拿起笔，在合同上，一笔一划地签下了我的名字。
——林晚。
走出物业办公室的时候，阳光刺眼。
我听见身后传来张大爷愤怒的咆哮：“谁抢了我的活！”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将和这些被所有人丢弃的东西，紧紧绑在一起。
我爸知道这件事后，果然气疯了。
他冲进我那间小小的出租屋，二话不说，一记耳光就甩了过来。
“啪！”
***辣的疼。
“你个不孝女！我林家三代清白，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去收垃圾？你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他指着我的鼻子，手都在发抖。
我捂着脸，看着他通红的眼睛，一句话也没说。
上一世，他就是这么对我失望的。
因为我炒股亏钱，因为他觉得我“不务正业”。
这一世，我换了一条路。
他依旧失望。
原来，他失望的，从来不是我做什么。
而是，我做的，不是他期望我做的。
“爸。”我平静地看着他，“给我一年时间。”
“一年？”他冷笑，“一年后，你是不是要去街上要饭？”
“一年后，”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会让你为我骄傲。”
他气得说不出话，摔门而去。
门关上的瞬间，我的眼泪才掉下来。
不是因为疼。
而是因为，我知道，这条路，只能我一个人走。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张大爷那辆空空如也的三轮车。
他坐在路边，抽着闷烟，背影萧瑟。
我抢了他的饭碗。
但在这个残酷的商业世界里，如果我不抢，我的饭碗，就会被别人抢走。
重生不是福利。
是另一场，更残酷的战争的开始。
而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战争，从我正式接手幸福里小区垃圾回收的第一天，就打响了。
我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行头：长袖工作服，橡胶手套，高筒雨靴，还有一个防毒面具似的口罩。
全副武装，像个准备进入生化危机现场的战士。
我的战场，就是那三个硕大的垃圾桶。
我掀开第一个桶盖。
一股混合着馊味、霉味和不明发酵气味的“生化武器”扑面而来，熏得我一阵干呕。
我强忍着，把头探进去。
一整袋没喝完的奶茶，和几个鸡蛋壳混在一起，黏糊糊的液体流了一地。
一袋厨余垃圾里，赫然躺着几个玻璃酒瓶和一节废旧电池。
一袋“其他垃圾”里，却塞满了干净的旧衣服和纸箱。
乱七八糟。
一塌糊涂。
这就是幸福里小区的现状。
也是2015年，绝大多数小区的现状。
我深吸一口气，戴上手套，开始了我重生后的第一份工作。
——徒手分拣垃圾。
我把那袋黏糊糊的厨余垃圾整个拎出来，放在一边。然后，我伸手进去，把那些玻璃瓶、电池一个个捡出来，放进对应的“可回收物”和“有害垃圾”的袋子里。
奶茶液体顺着我的手套流下，发出令人作呕的声响。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
但我没有停。
我知道，这是必须交的“学费”。
上一世，我在虚拟的K线图里亏掉几百万，眼都不眨。
这一世，我要在这些真实的垃圾里，一分一分地，把我的江山挣回来。
“哟，新来的？”
一个尖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回头，看见一个烫着卷发、穿着真丝睡衣的中年女人，正牵着一只好奇的泰迪犬，站在不远处，一脸嫌恶地看着我。
是3号楼的王姐。
小区里有名的“刺头”，嘴巴厉害，眼睛长在头顶上。
“王姐早上好。”我点点头，继续手上的活。
“我说，你一个年轻小姑娘，干什么不好，来干这个？”她捏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好像我身上有什么瘟疫，“晦气！”
我没说话，只是把一个刚捡出来的塑料瓶，踩扁，扔进编织袋。
“哎，我跟你说，你可别学老张头，什么都收。”她指着我脚边的袋子，“这些东西，脏死了，你往家里搬，也不怕得病！”
我停下动作，抬起头，隔着口罩，看着她：“王姐，您知道吗？您昨天扔的那个快递纸箱，要是没被厨余垃圾泡烂，能卖五毛钱。您扔的那几个塑料瓶，能卖两毛。您扔的那几件旧衣服，要是干净点，能捐给山区，还能给您换个荣誉证书。”
王姐愣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一个收垃圾的，会跟她算这笔账。
“那……那又怎么样？”她嘴硬道，“几毛钱，谁在乎？”
“您不在乎，可小区里有人在乎。”我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在捡拾空瓶子的白发老奶奶，“张奶奶的儿子生病了，她每天就靠捡这个，赚点买菜钱。您要是能把干湿垃圾分一分，把瓶子纸箱单独放，她就能省点事，多捡点。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看了看那个老奶奶，又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最后“哼”了一声，拉着狗，转身走了。
“神经病！”
我知道，她没被我说服。
但她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这就够了。
我继续分拣。
一上午，我浑身都被汗水湿透，身上那股味道，连我自己都受不了。
我终于把三个垃圾桶，彻底“清空”了。
我分出了四大袋：可回收物，厨余垃圾，有害垃圾，其他垃圾。
看着这四袋“战利品”，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是第二步。
——价值变现。
我推着张大爷留下的那辆破三轮车，把可回收物拉到了小区门口的废品收购站。
老板是个胖子，叼着烟，懒洋洋地瞥了一眼我的货：“纸箱湿了，压价。塑料瓶没盖，压价。一共，二十八块五。”
我皱了皱眉。
上一世，我只知道卖废品能换钱，却从不知道这里面的水这么深。
“老板，我这纸箱虽然有点湿，但都是好牛皮纸。这塑料瓶，我一个个都踩扁了，也省了您的功夫。”我平静地说，“三十五块。不能再少了。”
胖子笑了：“小姑娘，新来的吧？就这价，爱卖不卖。”
我点点头，没再跟他争辩。
我默默地，把那几袋东西重新搬上三轮车。
然后，我推着车，转身就走。
“哎！哎！你回来！”胖子在后面喊，“三十！三十块总行了吧！”
我没理他，径直往前走。
我知道，这个小区附近，不止他一家收购站。
我走了大概一公里，找到了另一家。
这家店的老板是个年轻人，戴个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我把货卸下来，他仔细看了看，然后报了个价：“纸箱三毛五一斤，塑料瓶一毛一个，一共……四十二块。”
我眼睛一亮。
比那个胖子，高了快一半！
“老板，你这价格公道。”我笑着说，“以后我这儿的货，都上你这儿来。”
“没问题。”年轻人也笑了，“我叫小李，你呢？”
“我叫林晚。”
“林晚，你这垃圾分类做得不错。”他指了指我的袋子，“现在像你这么讲究的，太少了。我收起来也省事。”
我心里一动。
这就是信息差。
也是我的第一个优势。
我拿着四十二块钱，回到小区。
下午，我打印了一张巨大的海报，贴在了垃圾站旁边的宣传栏上。
海报上，用最醒目的大字写着：
幸福里小区垃圾分类倡议书
干湿要分离，能卖钱的放一起！
一、厨余垃圾剩菜剩饭、果皮：请单独装袋，扔进绿色桶。
二、可回收物纸箱、塑料瓶、旧衣服：请保持干燥干净，单独存放，我们将上门回收！
三、有害垃圾电池、灯泡：请投放到红色回收箱。
四、其他垃圾：请扔进灰色桶。
奖励机制
凡正确分类的住户，凭“分类合格”标签，可每月到物业领取一卷垃圾袋！
可回收物，我们将以高于市场价10%的价格上门收购！
海报贴出去不到十分钟，垃圾站就围了一群人。
有看热闹的，有质疑的，也有支持的。
“哎，这小姑娘，还真搞起来了？”
“上门收？还高价？别是骗子吧？”
“这个好！我家里一堆旧报纸，正愁没地方卖呢！”
就在这时，王姐又出现了。
她手里拎着一个垃圾袋，径直走到我面前，往地上一扔。
“喏，给你！”
我低头一看，袋子里，是几个被踩扁的易拉罐，还有一沓旧报纸。
虽然没做到完美分类，但，她把能卖钱的，单独拿出来了。
这是今天的第一笔“生意”。
我蹲下身，把易拉罐和报纸拿出来，称了称。
“王姐，一共三斤二两报纸，八个易拉罐。市场价是三块五毛八，我给你四块钱。”
我从兜里，掏出那四十二块钱，数了四张递给她。
王姐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四块钱，又看了看我，眼神复杂。
她没接。
“我不要钱。”她嘟囔了一句，“就……就当支持你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脚步比平时快了不少。
我看着她的背影，笑了。
我知道，这场战争，我已经赢下了第一个据点。
但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