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湖水兜头浇下,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瞬间攫住了顾倾辞的心神。
她猛地睁开眼,眼前不是冷宫那方灰败的天空,不是穿透胸膛、淬了毒的匕首,更不是慕容珏那张厌恶又冷漠的脸。
映入眼帘的,是雕梁画栋的水榭,是满园盛放的灼灼桃花,是衣香鬓影、言笑晏晏的王都贵女们。
而她自己,正半跪在湖边的青石板上,浑身湿透,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一只纤秀的手正搭在她的手臂上,伴随着一道娇弱又带着哭腔的声音。
“姐姐,你没事吧?
都怪婉儿不好,脚下没站稳,不小心滑了一下,害得你也跟着掉下去了……幸好湖水不深,姐姐你快起来,着凉了可怎么好?”
顾倾辞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缓缓转过头,看向身侧那个同样浑身湿透,正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少女。
顾婉儿。
她那位好庶妹,上一世踩着她顾家满门的尸骨,穿着她亲手绣制的嫁衣,登上了皇后之位。
记忆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大婚之夜的毒酒,父亲被污通敌叛国的绝望,兄长战死沙场的噩耗,以及她自己被废后位、打入冷宫、最后被顾婉儿亲手一刀了结的十年……那猩红的血,仿佛还带着温热,灼烧着她的灵魂。
原来,她没有死。
她回来了。
回到了永安十五年的春天,长公主举办的桃花宴上。
这正是她噩运开始的地方。
上一世,就是在这里,顾婉儿“不慎”滑倒,将她一同拽入湖中。
她堂堂相府嫡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而顾婉儿则以柔弱无辜之姿,博取了所有人的同情,其中,就包括她的未婚夫婿,三皇子慕容珏。
从那以后,世人便开始传言,说她顾倾辞善妒刻薄,连自己的庶妹都容不下。
而慕容珏看她的眼神,也一日比一日冰冷。
原来,一切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算计。
“姐姐?”
顾婉儿见她久久不语,只是用一种极其陌生的、冰冷刺骨的眼神看着自己,心中不禁有些发毛,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声音也愈发委屈,“姐姐可是生婉儿的气了?
婉儿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用眼角的余光去瞥不远处的人群。
很好,所有人都看过来了。
顾倾辞缓缓地、一寸寸地抽回自己的手臂。
她没有去看顾婉儿那张精于伪装的脸,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自己湿淋淋的裙角。
真丝云锦,沾了水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玲珑的曲线。
在这样的场合,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而言,是何等的羞辱。
上一世的她,又羞又愤,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根本无力辩驳,给了顾婉儿和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最好的舞台。
但现在……顾倾辞的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
她非但没有急着起身,反而顺势瘫软下去,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呼吸也急促起来,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和寒气侵体。
“婉儿……”她的声音虚弱得仿佛风一吹就散,却又恰好能让周围的人听清,“我不怪你……只是……只是这水榭的栏杆,怎么会如此湿滑?”
顾婉儿一愣,下意识地接口:“许是沾了露水吧……是吗?”
顾倾辞轻轻喘息着,目光却精准地落在了湖边那一段汉白玉栏杆上,她伸出纤长的手指,遥遥一指,“可是,我们方才站立的地方,栏杆内侧干燥洁净,唯有你扶着的那一小块外侧,长满了青苔。
妹妹,你究竟是扶在了哪里,才会脚下打滑呢?”
此言一出,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顾倾辞的手指,看向了那段栏杆。
果不其然,栏杆内侧光洁如新,而外侧,尤其是一处靠近水面的地方,确实有一片不起眼的墨绿色青苔。
一个正常人,赏景也好,凭栏也罢,手只会扶在内侧。
除非是刻意将身子探出去,才会接触到外侧的青苔。
顾婉儿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她怎么也想不通,一向骄纵愚笨的顾倾辞,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还保持着如此可怕的清醒和敏锐?
她不是应该又气又急,只顾着哭闹吗?
“我……我……”顾婉儿语塞,眼泪掉得更凶了,“我只是想去摘那朵开得最好的桃花,一时没注意……”这个解释太过苍白无力。
周围的贵女们己经开始窃窃私语,投向顾婉儿的眼神,也从同情,渐渐转为了怀疑和探究。
“够了!”
一个清朗而略带愠怒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三皇子慕容珏快步走了过来。
他看都没看还跪在地上的未婚妻顾倾辞,径首走到顾婉儿身边,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了她瑟瑟发抖的身上。
“婉儿姑娘受了惊吓,身子要紧。
来人,快送婉儿姑娘去偏殿换身干净衣裳,再请太医过来!”
他的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与心疼。
顾倾辞在心底冷笑。
看,这就是她爱了十年、为他付出一切的男人。
他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过她。
顾婉儿躲在慕容珏的披风里,只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顾倾辞,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
慕容珏这才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顾倾辞,眉头紧锁,语气带着训诫的意味:“倾辞,你身为相府嫡女,未来的三皇子妃,怎能如此得理不饶人?
婉儿己经落水,你还在这里咄咄逼人,成何体统!
还不快起来,自己回府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这番话,无疑是坐实了顾倾辞欺凌庶妹的罪名。
上一世,她听到这话,心如刀割,当场便与他争吵起来,闹得愈发不可收拾。
但这一次,顾倾辞只是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曾盛满爱慕与痴恋的凤眸,此刻平静得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渊。
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慕容珏,看得他心里莫名有些发虚。
“殿下说的是。”
她轻声开口,声音因寒冷而微微颤抖,却字字清晰,“是倾辞失仪了。
只是,倾辞自幼体弱,不比婉儿妹妹身子康健。
这一下惊吓并寒气入体,恐怕……是站不起来了。”
她说着,身子晃了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慕容珏一滞,他没想到顾倾辞会是这般反应。
不吵不闹,只是示弱,反而让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训斥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姐姐!”
顾婉儿惊呼一声,想要上前,却被慕容珏拦住。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凉亭中传来。
“既然三皇子不便,那便由本王代劳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凉亭的阴影处,一人缓缓起身。
他身着一袭玄色锦袍,金线绣着暗纹,身形挺拔如松。
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一双丹凤眼狭长深邃,眸光流转间,带着一种天生的威压与疏离。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周遭的喧嚣与明媚春光仿佛都黯淡了下去。
战王,萧烬言。
当今圣上最年幼的亲弟,手握重兵,权倾朝野,亦是整个大燕王朝最不能招惹的存在。
传闻他性情乖戾,手段狠辣,从不近女色。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
慕容珏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恭敬地行了一礼:“皇叔。”
萧烬言并未看他,深邃的目光越过众人,径首落在了顾倾辞的身上。
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看穿她平静外表下所有的伪装。
顾倾辞的心猛地一跳。
这个人……上一世,首到她死,都只是远远见过几面,从未有过交集。
只知道他是慕容珏最忌惮的政敌,最后的新君。
她强压下心头的波澜,垂下眼帘,做出恭顺柔弱的姿态。
萧烬言缓步走来,他身上的龙涎香气,清冷而霸道,与他的人一般无二。
他在顾倾辞面前站定,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顾大小姐,”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是自己走,还是本王抱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