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之前他的音乐会和签售会她都有去,但没有哪次比今天慌乱。
她把原因归结于生病上。
生病了的人就比较敏感,容易胡思乱想,脑子不清楚。
队伍一点点缩短,焦荷的心跳却越来越沉,首到前面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到你了。”
工作人员提醒道。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把专辑平放在桌上。
封面是他略显忧郁的侧影。
卫醒习惯性地拿起笔,头也没抬,声音带着公式化的温和,却没什么起伏:“你好。”
焦荷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声音透过口罩闷闷地传出来:“你好。”
卫醒这才抬起头。
视野里是一张几乎被蓝色医用口罩遮住的脸孔。
他微微一怔,似乎对这种全副武装的造型感到一丝意外,目光在她微红的眼角停留了一瞬。
他随口问:“不舒服?”
焦荷点点头,沙哑的声音像被砂砾磨过:“嗯,有点感冒。”
“多喝温水。”
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视线落回专辑上,笔尖己经点在专辑内页光滑的铜版纸上,落下他的签名。
他用修长的手指准备将专辑推回给她,却听见她说:“等等!”
“能……帮我再写一句话吗?”
卫醒停下笔,漫不经心地问:“写什么?”
周围的喧闹好像突然退远了。
焦荷看着他低垂的目,那里曾有过少年人的飞扬,如今只剩淡淡的倦。
口罩下的嘴唇微动,一字一句念道:“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笔尖猛地顿住了。
清越而充满韧性的诗句,像一道裹挟着清冽山风刮过他耳廓。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落在她脸上。
口罩上方,那双眼睛异常明亮。
旁边的蒋为正好听见,忍不住“哇哦”一声,探过头来:“这位粉丝姐姐厉害啊!
出口成章!
这诗听着就带劲,啥意思?
给咱翻译翻译呗?”
他好奇地打量着焦荷,又撞了撞卫醒的胳膊。
被重压弯折的竹枝终会挺立,被狂风吹得晦暗的山角终将重见光明……这话分明是在对他的劝慰。
卫醒眯起眸,对上口罩上方那双眼睛。
那里面没有狂热粉丝的激动,盛着某种他无法解读的情绪。
有趣。
他勾了勾唇角。
他转动手腕,抬笔,龙飞凤舞写下:“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字迹狂放不羁,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感。
签完,他把专辑推回来。
焦荷伸手去接,撑着桌子站起身,准备转身离开。
“谢谢。”
周围的人声、快门声、欢呼声交织在一起,那两个字轻得几乎要淹没其中。
但焦荷听见了。
她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口罩下,她弯了弯唇角。
走出商厦,热浪席卷,阳光晃眼。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卫醒……焦荷暗恋他的第十年。
她到现在还清楚记得,那年南城的夏天漫长又闷热……焦荷的才华,是锁在文字牢笼里的光。
高中时代的她,笔尖在稿纸上淌得比谁都快。
那些蜷在胸腔里、堵在喉咙口的心事,一落到纸上就成了流畅的河——是“月光漫过窗台时会踮脚”,是“蝉鸣在盛夏末尾会变哑”,是语文老师红笔圈出的“灵气逼人”。
笔下的世界绚烂磅礴,情感丰沛得能浸透纸背。
老师说她是“天生的笔杆子”,作文本上的红批注总溢到页边,连隔壁班的语文老师都要来借她的作业当范文。
然而,现实中的焦荷,却像一株挪到烈日下被晒焦的野荷,沉默、蜷缩。
声音是她最大的敌人。
紧张的时候最糟。
喉咙像被看不见的手攥住,每个字都要在舌尖滚上三圈,才能磕磕绊绊地挤出来。
那些随之而来的、压抑不住的低笑和探究的目光,像细密的针,刺得她体无完肤。
于是,“不开口”成了她笨拙的盔甲,她用近乎透明的存在感,将自己小心翼翼地藏匿在人群的边缘。
高一下学期那次作文竞赛,她拿了市一等奖。
李琳在语文课上拍着讲台:“焦荷,给大家读读你的《春溪》!”
掌声响起时,焦荷的世界瞬间失焦、失声。
她像被钉在了讲台上,手脚冰凉。
熟悉的窒息感汹涌而来,攥紧她的心脏,扼住她的咽喉。
那张承载着她骄傲的作文纸,在颤抖的手中哗哗作响,墨迹模糊成一片游移的黑点。
“溪、溪……”第一个字就卡了壳,脸“腾”地烧起来,声音更碎了:“溪、溪水……在、在石缝里……”起初是死寂。
接着,像投入滚油的冷水,压抑的嗤笑声、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骤然炸开,清晰得如同冰锥凿击:“啧,念成这样,听得急死人了……写得好有啥用?
话都说不利索……喂,‘小结巴’,能快点不?
下课了!”
“小结巴”这三个字,带着***裸的恶意和轻佻的嘲弄,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穿了她最后一点脆弱的自尊。
起哄最凶的就是成思,班里的不学无术的小霸王,他垫底的成绩之所以能上综合高中,听说是他爸塞了不少钱。
上课从不听讲,课本崭新得像没开封,可但凡课堂上有个风吹草动,他总能第一个炸起来,闹得比谁都凶。
“成思,你嘴皮子这么溜,能写出这样的作文吗?”
李琳适时站出来为焦荷解围,轻轻拍了拍她发颤的肩膀,低声安抚:“别紧张,我来读。”
焦荷垂着头跌坐回座位,后颈的发丝都在发颤,整节课像被钉在了椅子上,脑袋埋得几乎要抵着桌面,再没抬起来过。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一道黑影“咚”地压在桌沿。
成思对着焦荷课桌的课桌抬腿就是一脚。
铁皮桌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尖叫,整张桌子带着上面的书本“哐当”飞出去半米远。
他俯身,用指节恶狠狠地敲了敲焦荷的后脑勺,声音恶劣:“小结巴就是小结巴,被欺负成这样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成思!
你太过分了!”
同桌梁雁“腾”地站起来,攥着拳头瞪他。
成思没把她放在眼里,转头冲焦荷后座的谷成斌扬下巴:“谷成斌,咱俩换个座。”
语气里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纯粹是发号施令。
谷成斌哪敢惹这尊瘟神,手忙脚乱地扒拉着书包,三两下就挪了窝。
接下来的几堂课,成思的脚就没闲着,一下下踢着焦荷的凳腿,力道越来越重。
焦荷咬着唇装听不见,他反倒更来劲,嘴里“小结巴、小结巴”的嘲讽像金字塔里的诅咒,阴魂不散地缠着她。
最后一堂课的***刚落,梁雁一把拉起焦荷,气冲冲地说:“走!
找班主任评理去!”
李琳就是他们的班主任。
焦荷嘴笨,全程只红着眼圈捏着衣角,全靠梁雁攥着拳头,把成思的所作所为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李琳听完,眉头拧成了疙瘩,下午就把成思叫到办公室,狠狠训了一通,勒令他立刻把座位换回去。
换座位时,成思经过焦荷身边,嗤笑一声:“小结巴,行啊,胆子肥了,还学会告状了?”
座位是换回去了,可成思的霸凌却像涨潮的水,退了又来。
有他带头,班里其他人看她的眼神也渐渐变了味,“小结巴”这个词开始像蒲公英的种子,在教室里悄悄飘散,有人跟着起哄,有人窃窃私语。
那一天起,这个耻辱的标签,如同附骨之蛆,紧紧黏在了焦荷的名字上。
周三,轮到焦荷打扫室外卫生,原本同组的还有三个人,但他们负责的校园西北角是片少有人至的角落,梧桐树枝丫疯长,阴暗潮湿,时常有野猫出没,据说上周有人还看到了一条很粗的蛇,因此其他人都借故不来了。
其实他们就是吃准了焦荷不擅言辞,不敢去打报告。
后墙墙皮斑驳,爬满野藤,梧桐树投下长长的影子。
全校最偏的角落,仿佛是被人遗弃的地方,这里却天然成了焦荷舔舐伤口的秘密基地。
—“写得再漂亮有什么用?”
—“连话都讲不利索,小结巴一个!”
“小结巴”三个字像带刺的石子,滚进心里就疼——她明明有那么多话想好好说,可舌头偏要跟她作对,连辩解都成了奢望。
她机械地挥动着扫帚,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积蓄己久的委屈、羞耻和无处宣泄的痛苦终于决堤。
哭起来也是安静的。
她抬起手背蹭着眼泪,肩膀一抽一抽地颤。
混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
“操。”
一声低骂撞碎了蝉鸣。
焦荷惊得一颤,猛地抬头。
墙头翻下来个男生,白校服外套被藤蔓勾住,“刺啦”一声撕开道斜口,露出一截清瘦的腰线,在日头下泛着冷白的光。
他抬手扯掉挂住的藤条,转头时正好撞见她,眼里还带着刚落地的冷淡,看见她挂着泪的脸,眉峰挑了挑。
“看什么呢?”
焦荷还沉浸在哭泣的余震和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中,大脑一片空白。
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视线茫然下移,落在他胸前。
蓝底白字的校牌,清晰地烙印着:综合高中,高一一班,卫醒。
这几个字像带着微弱的电流,刺得她一个激灵。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却像被彻底焊死,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什么也没看见,懂?”
他下巴微扬,眼神锐利,“别多嘴。”
她呆呆点头,眼泪还挂在腮边,像没干的晨露。
卫醒转身要走,步子迈了一半又停住。
他回头看她,阳光穿过梧桐树叶,在他睫毛上跳着碎光:“傻不傻?
这么好的天,用来哭鼻子,不觉得太浪费?”
说完没等她反应,己经抄着口袋消失在光影斑驳的林荫深处。
白校服的破口在风里轻轻晃。
焦荷望着他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抬头。
天蓝得发脆,大朵大朵的云絮不再是单调的白,它们被朝阳点燃了,边缘燃烧着炽烈的金红,核心处沉淀着温柔的粉紫,慢悠悠飘着,像被风推着走。
微风也不再是背景,它有了生命,带着草木汁液的清新以及阳光烘焙大地的暖香,还有远处隐约飘来的不知名花朵的甜息,带着怜惜般拂过她湿润发烫的脸颊,把刚才的委屈吹得淡了些。
世界在她抬头的瞬间,被施了魔法。
所有的色彩都饱和到极致,所有的气息都纯净而充满生机。
那句“浪费”和“傻不傻”在脑中反复回荡,奇异地混合成一种粗糙的解药。
一种微小却无比清晰的豁然感,如同初春破开冻土的第一株嫩芽,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悄然顶开了她心头那块沉重的巨石。
阴霾被撕开了一道缝隙,天光,终于透了进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阳光和草木芬芳的空气充盈肺腑。
鞋尖忽然触到个硬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