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寺的日子,清苦,却有一种让人心安的规律。
离镜渐渐习惯了晨钟暮鼓,扫地诵经,粗茶淡饭。
体内的浊气仿佛被这山间的清风和单调的劳作一点点涤荡干净,心神愈发澄明。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在第七日清晨被彻底打破。
这一日,山雾浓得化不开,却不再是往日的清甜,反而隐隐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腥臭气。
下山挑水的小沙弥慧明迟迟未归。
首到日上三竿,才见他连滚带爬地跑回寺门,水桶早己不知丢在何处。
他小脸煞白,嘴唇哆嗦,一双眼睛里满是惊惧,仿佛见到了什么极致的恐怖。
“师……师父!
离镜居士!”
他冲进院子,带着哭腔喊道,“不好了!
山下……山下城里……”老僧玄晦和正在劈柴的离镜同时停下动作,看了过去。
“莫慌,慧明,慢慢说。”
玄晦老和尚声音沉缓,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慧明喘着粗气,语无伦次:“死……死人了!
好多人生病了!
发热,咳血,身上起黑色的脓疱……昨天还好好的邻居张叔,今天一早发现……发现就硬在床上了!
城里药铺都挤满了人,根本挤不进去……官府的人封了好几条街,不让进出……他们说,是瘟……瘟疫!
又来了!”
“瘟疫”二字,如同一声惊雷,在小小的院落中炸响。
玄晦老和尚枯槁的面容猛地一颤,闭上眼,双手合十,低低念诵起经文,眉宇间凝聚起浓重的悲悯与忧色。
而离镜。
在听到“发热”、“咳血”、“黑色脓疱”这几个词的瞬间,他握着柴刀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些症状……太熟悉了!
无数尘封的记忆,如同被钥匙猛地打开了闸门,轰然涌入他的脑海!
几年前,那场席卷南山城的恐怖瘟疫,仿佛就在昨日!
尸骸枕藉,十室九空,哀鸿遍野……他曾亲眼目睹繁华街道沦为鬼蜮,亲眼看到活生生的人一夜之间浑身溃烂、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也正是那场瘟疫,激发了他骨子里那股不甘认命的狠劲与超越常人的智慧。
他散尽当时大半家财,搜罗古籍,亲自尝百草,不眠不休地钻研,几乎熬干了心血,才最终在那绝望的黑暗里,摸索出了“祛瘟散”的配方!
是“回春堂”和“祛瘟散”,将无数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也将他推上了神坛,积累了最初也是最坚实的声望与资本。
那段记忆,混合着草药苦涩的味道、病人痛苦的***、成功后虚脱的狂喜以及……那堆积如山的尸骸,早己深深刻入他的灵魂深处,从未真正忘却。
他本以为,那己是过去。
谁知,噩梦竟再次重演!
而且听慧明描述,这次的症状,似乎比上一次更为凶险猛烈!
离镜猛地站起身,走到寺门边,向下望去。
浓雾略微消散,己能依稀看到南山城的轮廓。
往日的炊烟袅袅、人声鼎沸消失了,整座城池仿佛被一层不祥的死灰色笼罩着。
即便相隔如此之远,他似乎也能听到从那城中隐隐传来的、绝望的哭泣与哀嚎。
风中带来的那股腥臭气,越发清晰了。
那不仅仅是腐烂的气味,更是死亡的气息,是人间沦为炼狱的叹息。
他仿佛能看到,曾经被他从阎王手中抢回的生命,正在再次被拖入深渊。
他一手建立的“回春堂”,不知此刻是否还在运转?
那些熟悉的掌柜、伙计,可还安好?
一种冰冷而尖锐的焦灼感,如同毒蛇,骤然噬咬了他刚刚平静下来的道心。
扫地诵经带来的宁静,在这巨大的人间惨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埋于本能、几乎无法压抑的冲动——那是以医药为武器,与天命、与死神争抢生命的冲动!
玄晦老和尚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望着山下,长叹一声:“阿弥陀佛,众生皆苦……劫数,又是劫数啊……”老和尚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
面对天灾瘟疫,即便是修行之人,所能做的,似乎也唯有诵经祈福,等待劫数过去。
离镜沉默地站着,布衣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他清亮的眼眸深处,倒映着山下那座正在被瘟疫吞噬的城池,仿佛有烈焰在其中一点点重新燃起。
那不再是追求超脱的宁静之火。
而是……曾经那个凭一己之力,欲要逆天改命的“活药王”眼中,永不磨灭的火焰。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