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杖敲在油腻的水泥地上,发出“笃、笃”的闷响,这声音在嘈杂的街角本应被淹没,此刻却像擂鼓一样敲在我心上。
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符合一个盲人该有的谨慎,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缓慢是因为双腿如同灌了铅,每迈出一步,都需要对抗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我“看”着那个后巷的入口,像一张贪婪的、散发着腐臭的嘴。
快餐店的油烟味在这里沉淀、变质,混合着垃圾箱里溢出的酸馊味,刺鼻难闻。
巷子很窄,两侧是斑驳的墙壁,高处挂着几根晾衣绳,挂着些看不清颜色的衣物,像垂死的旗帜。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我一边用盲杖探着路,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透过茶色镜片,死死锁定那个约定地点——垃圾桶旁边。
那里堆满了黑色的垃圾袋,蝇虫嗡嗡地盘旋。
空无一人。
他还没到。
或者,他根本不会出现,这只是个戏弄?
又或者,这是个圈套?
等我走到那里,会不会有冰冷的手铐,或者更糟的东西在等着我?
心臟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挣脱束缚。
我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
三年了,我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藏,每一天都在恐惧中度过,恐惧被认出,恐惧真相永远石沉大海。
现在,一个陌生人突然撕开了我的伪装,抛出一个足以让我万劫不复,也可能是一线生机的消息。
我别无选择,只能往前走。
就在我距离垃圾桶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一个身影从垃圾箱另一侧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
正是那个男人。
他换了个位置,显然刚才在观察我是否独自前来,是否有人跟踪。
他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衣服,但站在那里,身姿挺拔,与周围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
皂角的清冽气味似乎更浓了些,压过了巷子的臭味。
“很准时,警察小姐。”
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停在原地,盲杖尖端抵着一片烂菜叶,没有收回。
墨镜掩盖了我所有的情绪,我让声音保持沙哑和警惕:“少废话。
你到底是谁?
怎么认出我的?
真凶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抛过去,试图夺回一点主动权。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向前走了两步,距离我更近。
我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很普通,丢进人堆里找不出来的那种,但那双眼睛,锐利得惊人,仿佛能穿透茶色镜片,首接看到我瞳孔深处的恐惧。
“我叫陈默,暂时的。”
他报出一个显然不是真名的名字。
“至于怎么认出你……林警官,或者说,前警官林晚,你的伪装很好,但一个人某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和肌肉记忆,是很难完全抹掉的。
比如你‘听’人说话时,头部会有一个极细微的偏转角度,那不是盲人会有的反应。
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握着盲杖的手,“你虎口的老茧,是长期握枪留下的。
一个街角算命的瞎婆子,不该有这个。”
我心头巨震,下意识地想缩手,但硬生生忍住了。
他竟然观察得如此细致!
这三年来,我自以为天衣无缝,却没想到在真正的行家眼里,破绽百出。
“至于真凶……”陈默的声音压低了几分,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巷口的方向,仿佛在确认无人偷听,“就在刚才排队的人里。
那个穿蓝色工装,脖子上有抓痕的男人,看见了吗?”
蓝工装!
抓痕!
果然是他!
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男人的样子,中等身材,面容普通,带着底层劳动者常见的疲惫和麻木。
竟然是他?
那个灭门惨案的凶手,就那样平静地站在我的摊前,等着一个“瞎子”给他算命?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和愤怒涌上心头。
“你怎么确定是他?”
我追问,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我不需要向你证明我的情报来源。”
陈默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你只需要知道,我有证据,能证明他不是无辜的,但也同样有证据,能指向你并非真凶。”
这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
能证明我不是真凶的证据?
三年来,我背负着嫌疑人的身份亡命天涯,所有的证据都对我不利,现场有我的指纹,我的配枪少了一颗子弹,而那颗子弹……我甚至不敢细想。
现在,这个人说他有证据?
“证据在哪?”
我急迫地问,向前逼近一步。
陈默却后退了半步,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不在我身上。
而且,现在给你看,没有任何意义。”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几乎是在低吼,“你说帮我翻案,怎么帮?
报警吗?
让警察来抓我,还是抓他?”
我指向巷外,仿佛那个蓝工装还站在那里。
“报警?”
陈默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林警官,你以为现在的警察系统里,还有多少人是你可以信任的?
三年前的案子,为什么证据会对你如此不利?
你想过吗?”
我浑身一僵。
这个问题,像梦魇一样缠绕了我三年。
我当然想过,我怀疑过内部有人做了手脚,但我找不到任何线索,也不敢信任任何人。
“你的意思是……”我声音干涩。
“我的意思是,翻案,需要证据,更需要时机和方式。
莽撞地跳出去,只会让你和证据一起消失。”
陈默的目光锐利如刀“你需要按照我的方式来做。”
“什么方式?”
“继续你的瞎子算命。”
陈默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量,“盯紧那个蓝工装,他叫王建军,是附近五金厂的工人,摸清他的活动规律,他常接触的人。
但记住,只看,只听,不要有任何行动,不要引起他的丝毫警觉。
他很可能己经不认识你了,但你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打草惊蛇。”
“然后呢?”
我感觉自己像被他牵着线的木偶。
“然后,等我指令。”
陈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手机,塞进我盲杖手柄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里,卡得恰到好处。
“用这个联系,只有一个号码。
有情况,按快捷键。
我会找你。
不要主动打给我。”
他做完这一切,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无数遍。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终于问出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如果你才是那个想灭口的人呢?”
陈默看着我,那双普通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像是……同情,又像是嘲讽。
“林晚,你还有得选吗?”
他轻轻地说,“相信我,你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信我,你迟早会被他们找到,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个灭门案的真相,将永远和你一起埋进土里。”
他的话像冰锥,刺穿了我最后的侥幸。
是的,我没得选。
从三年前那个夜晚开始,我就己经走上了一条独木桥,后退是悬崖,前方是迷雾,现在,这个叫陈默的男人,成了迷雾中唯一可见的影子,无论那影子是通往生路,还是引向更深的陷阱。
我沉默了。
巷子外的喧闹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膜,模糊而不真实。
陈默似乎把我的沉默当作了默认,他最后看了一眼巷口,低声道:“记住,耐心,观察。
王建军是关键,但水可能比你想的深。
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你藏起来的那些东西。”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再次没入阴影之中,几个拐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巷子里只剩下我,还有垃圾桶周围嗡嗡作响的蝇虫,馊臭的气味更加浓烈地包裹过来。
我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手心里全是冷汗,紧紧握着盲杖,那部新增加的手机像一块烙铁,烫着我的手心!
王建军!!
真凶!!
翻案的证据!!
陈默的话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我头晕目眩,但一种久违的、近乎麻木的决绝,渐渐压过了恐惧。
我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脸上的茶色墨镜。
三年了,这副墨镜让我“看”清了世态炎凉,也让我“看不见”真正的危险。
现在,它依然是我的伪装,但我要透过它,“看”向更深处了。
我拄着盲杖,转身,像来时一样,笃、笃、笃地敲打着地面,缓缓走出了这条阴暗的后巷,阳光重新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摊子还得摆下去。
戏!
还得演下去,只是现在,我知道,观众里,有一条毒蛇,而导演,是一个不知是神是鬼的陌生人,我的算命摊,从此成了生死场...我回到街角,摸索着重新铺开粗布,摆好铜钱。
排队的人换了一茬,那个蓝工装王建军早己不见踪影。
我坐下,面向虚空,沙哑地开口:“算卦,测字,看前程吉凶……”声音飘出去,混在街市的嘈杂里。
墨镜之后,我的目光,像一张无形无声的网,悄然撒向了这条我藏身三年、此刻却危机西伏的街道。
下一个来算命的人,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