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火无声燃烧,幽青焰心贪婪舔舐着那一段焦黑的羊肩胛骨。
每一次舔舐,都从骨头的筋络沟壑里榨出“滋滋”的微响,那是油脂被熬煎的哭诉,更似某种诡秘的低语,在肃杀的金帐中悄然弥散。
空气凝固如铅,唯有此音游走,钻入每一个披甲者的骨缝深处,令他们喉头发紧,指尖微凉。
火焰勾勒出的幽光,在纳真深邃多皱的眼窝里跳跃倒映着。
他那身缀满彩色布条、象征苍天力量与先祖智慧的萨满法袍,宽大地罩在身躯上,仿佛承载着整个草原的沉默重量。
他枯柴般的手指悬停在那被祭火燎烧的卜骨上方,指腹感知着骨头传递出的、常人无法觉察的细微纹路的颤动与温度变化——那是大地母亲的脉息,是祖灵穿透火焰的指引。
他口中反反复复念诵着“蒙克腾格里”、“苏鲁锭”,古老的神名与战神象征的词句从他齿缝间低沉漏出,每一个音节都沉甸甸的,蕴含着连接无形世界的力量。
大帐中央,巨大的铜火盆里松柴劈啪爆响,升腾起带着焦涩松香味的烟气。
但这明亮的光亮与暖意,丝毫无法驱散卜骨之火附近那圈诡异的冷意和沉甸。
纳真的身影投射在铺着斑斓狼皮的王座基座上,拉长,扭曲,仿佛一个无声窥视此间的幽灵。
“***血脉!”
一个年轻骁将的声音陡然划破沉寂,“无论射下多少黑雕,斩下多少敌军头颅,郭靖——他身体里流淌的终究是怯懦的南人血液!”
字句裹挟着腾腾血气,像淬了毒的短刀捅向王座之下那个青年将军沉默的脊梁。
他臂骨粗壮,面容沉静,正是万军丛中力挽雕弓、为大汗之子拖雷射落漫天敌鹰的郭靖。
郭靖的头垂得更低了,宽阔肩膀绷得如同引满欲发的硬弓弦。
指节因为紧攥而失去了血色,指甲深陷入掌心。
那些从西面八方围拢过来的目光,有警惕,有疑忌,更有如年轻骁将般***裸的敌视,锐利如锥,几乎要将他钉穿在地!
他体内仿佛有两股浪潮在凶狠撕扯——母亲的乳汁养育了他的血肉,蒙古草原的风雪则锤炼了他的筋骨。
这种撕裂感是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铜火盆中火焰噼啪爆裂的声响,成了帐内唯一清晰的声音。
大汗成吉思汗,斜倚在虎皮王座上的高大身影,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帐中每一张凝重与亢奋交织的面孔,最后在郭靖那被孤立的身影上极短暂地停留一瞬。
未置一词,无声的期待如巨石压在所有人肩头,空气再次凝滞。
纳真指尖下,那悬于骨火上方的羊肩胛在无形之力催逼下,骤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一道狰狞的焦黑裂痕瞬间贯穿而过!
裂响如同信号!
“天狼在上!
我等性命与荣耀岂可托付异族血脉!”
另一名须发灰白的老贵族,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铁砸地。
他额角一道泛着油光的深阔疤痕是早年刀锋留下的印记,此时随着激动的控诉而微微抽搐:“汗国西进,征途漫长!
谁能保证他日阵前厮杀到酣处,或是身陷重围绝地,那潜藏心底的异族怯懦不会瞬间翻腾上来,化作背叛的毒牙,反噬养育他的草原?!”
指控的利剑再次狠力劈砍向王座旁那几乎站不稳的强健后生。
郭靖猛地抬头,粗重的呼吸喷出了肉眼可见的白汽,脖颈两侧的肌肉因紧咬牙关而虬起根根粗壮的青筋,几乎要将皮肤撑破。
他胸膛剧烈起伏,喉结艰涩滚动着,可吐出的仍是沉默。
那沉默里有千钧压抑的痛苦,更有对身后那王座上之人的一种不容置疑的忠诚。
他环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张张脸在摇曳的火光中扭曲变形,似草原夜晚最狰狞的饿狼。
那些目光不再落在他的军功、他的勇武上,只凶狠地钉着他来自南方的血脉根源。
一股被草原朔风也驱不散的冰冷屈辱,从他脚底飞快蔓延至全身,让他在这群狼环伺的金帐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比置身千军万马的戈壁荒漠更加窒息。
沉重的沉默再次在巨大的金色帐幕里沉降、累积。
松木劈啪燃烧的声音也沉寂下去。
空气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仿佛再稍加一丝外力,便会猝然断裂、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
一双双深陷眼窝的眼睛,闪烁着草原狩猎者特有的冷酷或怀疑的光,无声地聚焦在中央火盆旁那个枯瘦的老人身上——萨满纳真。
那身缀满彩石、药囊与小法器的厚重法袍,裹着他瘦削的身躯,随着他缓慢、深长如同汲取大地力量的呼吸而轻微起伏。
无数饱经风霜的皱纹爬满古铜色的脸庞,每一道都像铭刻着千百场风暴与祭祀的符咒。
大汗端坐于威严的王座之上,那张刀刻斧凿般的面孔在跳跃的松木火光映照下,一半沉入暗影,一半亮得如同浸血的铁块。
他那双洞穿人心的鹰眼,此刻沉静地注视着纳真。
一个几乎微不可察的颔首,如同巨石沉落,清晰地砸入此刻凝冻的空气里。
王帐之内,连呼吸声都屏住了。
所有复杂的目光汇聚的中心,纳真那只如同古树虬根般的老手,终于动了一下。
那动作缓慢而庄重到极致,仿佛在移动整座不儿罕山的重量。
一枚微微弯曲、色泽灰黄如荒漠暮色的骨头,被他从怀中深藏的法囊内取出。
骨头本身并不大,触手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冰冷锐利。
“当啷”一声轻微脆响,它被投入了早己等待的幽青色骨火中心。
这声响微弱得如同雪花落水,却在所有人的心上划开一道滚热的血槽!
嗡——!!!
苍老雄浑的咒唱骤然撕裂紧绷的沉默,如同积蓄万年的雷霆猛然炸开!
纳真全身的破旧法袍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震得向后剧烈鼓胀扬起,露出内里一层更加古旧、边缘几乎磨出絮状须边的麻布衬袍。
那咒语带着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力量,声浪撞在王帐镶金的柱子上,竟发出沉浑的回响。
帐顶悬挂的旌旄无声地震颤,火盆里松木的爆裂瞬间凝固。
“腾格里!
巴特尔!
先祖之灵!”
他每吐出一个震撼人心的词汇,身体就随之猛烈地一震,双臂高举向着帐顶,又重重落下指向火盆,每一次动作都带起身周空气发出被挤压撕裂般的啸音。
那枚浸染过他世代先祖血脉、曾陪伴无数先祖在朔风中施咒的古老狼髀石,在幽青的火焰中心开始激烈跳动,如同被巨力叩击的心脏!
“滋啦!
滋滋滋!”
骨头表面瞬间崩裂开无数细如蛛网的纹理,如同远古壁画骤然龟裂!
一股无法言状的沉重煞气混合着血腥的、属于上古猛兽的暴戾气息,猛地从火焰中暴涌而出!
这气息如有实体,刹那间席卷了整个金帐!
“呃!”
王座旁执戟的卫士闷哼一声,脸色煞白连退两步,手中沉重的长戟几乎坠落。
几位离得最近的贵族,更是不由自主抬手掩住口鼻,眼中满是惊骇,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后撤,却被那无形又粘稠沉甸的气息死死钉在原地!
成吉思汗那双锐利的眼睛骤然眯紧,前倾身体,视线如两道无形的锁链穿透妖异的焰光,死死钉在那剧烈颤动的卜骨之上!
咒声激荡到了***,纳真枯柴般的右手猛地一指,首射幽青火焰中心!
所有破裂的纹理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骤然撑开!
灰黄骸骨中央,一道狭长深邃的裂口豁然洞开!
那裂口非石非火,更像是一片被无形力量生生撕开的、通往未知深渊的异度空间!
“赫——!”
王帐深处,不知是谁先发出的一声无法抑制的、恐惧到极致的抽气声。
紧随其后的是长戟猝然倒地的金石交击脆响!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那裂口中翻涌的光影死死吸住。
光影咆哮着,凝聚,成型!
一头硕大无朋、气势遮天蔽日的巨大苍狼!
这苍狼由奔腾的幽蓝火焰和粘稠如血的黑气交融凝聚而成,每一根鬃毛都缭绕着来自上古的煞气!
它并非卧于地上,而是凌驾于无尽的虚空深渊之上,巨大的头颅昂扬,对着一个不存在的冰冷圆月,无声张开了那足以吞噬苍穹的血腥巨口!
巨口内,獠牙交错如锋利的长戟,寒芒闪烁,散发出纯粹毁灭的气息!
就在苍狼噬月之势达到顶点的瞬间,两只华美、威仪与力量浑然天成的金翼猛雕,周身披着象征无上荣光的黄金光焰,从那片撕裂的空间缝隙中迅猛地掠空而出!
这双金雕姿态神异,爪喙锋锐,黄金双翼每一次震动都仿佛挟着十万雷霆与千军万马的蹄声,那是汗国征伐之威的凝聚!
它们高昂头颅,厉啸无声,带着无匹的冲势,似乎要扑裂虚空,撞碎那遮蔽天地的恐怖巨狼!
苍狼那双燃烧着冰蓝狱火的巨瞳骤然转动,瞬间锁定了那闯入的血肉猎物!
无声的暴戾仿佛凝固了时光的流动!
没有任何咆哮前奏,甚至没有多余蓄力的姿态,苍狼那遮天蔽日的巨口带着碾碎星辰的力量,猛然向下合拢!
快得只剩下一条模糊的、仿佛能撕裂命运长河的惨白獠牙轨迹!
“嗤啦——!”
一种灵魂被强行撕裂、最坚韧的皮肉被最锋利的刀斧凌迟时才能发出的、令人牙齿倒酸、骨头缝里钻冷气的恐怖声音,从那片虚幻又致命的影像里轰然炸开!
苍狼恐怖的利齿,极其缓慢又无比清晰地、一寸寸地刺透了那两只黄金雕鸟最坚硬的骨骼,切入它们那象征着力量与生命的胸膛!
金雕周身煌煌的金色火焰瞬间如破碎的琉璃般飞溅!
黄金般的华丽羽毛寸寸脱落,又在瞬间被染成凄厉的暗红!
两只雕鸟昂然抵抗的头颅被暴力地折弯,它们无声地张开利喙,仿佛在发出足以撕碎寰宇的惨烈嘶鸣,绝望地挣扎却无济于事——那双燃烧着地狱业火的狼瞳,冷漠地锁定着爪下猎物的消亡,唯有纯粹毁灭与吞噬的欲望在火焰中疯狂燃烧!
狼嘴残忍地、彻底地合拢!
黄金雕影如被捏碎的琉璃幻影,炸裂成无数燃烧着暗红色泽的碎光,带着最后的灼热星屑,坠入下方无底的、永恒的黑暗虚空深渊之中!
吞噬的瞬间,一道粘稠得如同凝结心脏之血的暗红光弧如同最不祥的信号,猛地从狼吻边缘迸发开来,将整个狼首的下颌泼洒上一层狰狞的猩红!
一切结束得太快,从双雕耀世到被吞噬湮灭,只在两次呼吸交错之间。
那裂骨深处翻腾的光影猛地一黯,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
“噗!”
纳真高大枯瘦的身躯剧烈一晃,口中狂喷出一口浓稠滚烫的鲜血!
这口浊血如同带着诅咒,狠狠砸在他面前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声响!
溅开的细小血点落在他沾满尘土的兽皮靴筒上,留下刺目的深红斑纹。
整个金帐,窒息般的死寂降临。
连盆中松木燃烧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无形恐惧扼住咽喉的、无数人压抑在胸腔里的粗重喘息声。
“天……天狼噬双雕!”
王座之侧,那个最早出言质疑的年轻骁将脸色煞白如毡帐上晒干的酪块。
他喉结疯狂滚动,像要被骨头卡死,声音沙哑尖锐得如同垂死挣扎的乌鸦在呜咽!
汗珠争先恐后地从他额角滚落,沿着紧绷的腮边流下,砸在他冰冷的铁甲肩吞上。
他那份方才的嚣张与疑虑,此刻被这超越凡俗理解的凶兆彻底焚毁,只剩下了最原始的对天地的惊惧。
他猛地扭头,目光首钉向依旧如石像般驻在火盆旁的郭靖——那双眼睛里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对眼前之人和他所代表的不祥命数的巨大恐惧!
更多道目光,惊恐的、困惑的、带着沉甸甸猜忌的,从西面八方再次汇聚过来,比之前凝练锋利百倍!
每一道目光都像一把无形的弯刀,试图剖开那沉默青年身体内流淌的血液,将灵魂深处所有的异族根源挖出来,摆在烈日下审判。
王座上,成吉思汗面沉似水。
那双能穿透人心、洞悉万里的鹰眼深处,此刻也翻滚着惊心动魄的雷霆。
他不再看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目光穿透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熄灭的青色骨火余烬,投向金帐之外那片被朔风吹袭的草原穹苍。
在那辽远苍凉的蓝灰色天空尽头,仿佛还有两只黄金大雕被凶兽撕碎的幻光残影在缓缓消散……“……腾格里……的启示……”成吉思汗低沉的声音响起,一字一顿,犹如冰下深泉的回流,“我们……知道了!”
他霍地站起,魁伟的身躯在巨大火盆跳动的光影中投下雄狮般的影子,覆盖了大片地面。
“西征!”
他猛地挥臂!
巨大的王帐被这一声蕴含无匹雄心的怒吼惊动!
帐顶悬挂的旌旄猛地摇晃,盆中篝火“呼”地一声窜起一尺多高的烈焰!
“踏平花剌子模!”
“哦嗬——!!”
山呼海啸般的战吼瞬间炸裂!
之前被凶兆冻结的血瞬间再次沸腾!
唯有汗帐中央,烈焰余烬旁,郭靖挺拔的身影仿佛被抽离出了这片灼热的世界。
他微垂着头,阴影将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擦去。
那双被草原打磨得如同黑曜石般刚毅的眼睛深处,翻涌着的,是他刚刚亲眼见证、属于自己的凶兆被撕扯吞噬时的血色倒影。
那是他永远无法抹去的原罪烙印。
而那口喷在冰冷金砖上的热血的腥气,似乎还在空气中隐隐弥漫……---蒙古高原的朔风,如同无数匹发狂的野马在狂奔呼啸,卷起的雪尘在广袤无际的旷野上拉起一道又一道苍白浑浊的帷幕,模糊了天地的界限。
空气被寒冷抽打得发出尖锐的嘶鸣,连最坚韧的牧草都蜷缩着俯下了身子,承受着这万马奔腾都无法掩盖的天地之怒。
可就在这片无边的苍茫雪幕之中,一道极其庞大、凝聚着钢铁意志的力量,正逆着风雪的咆哮,缓慢却无可阻挡地向西碾去。
那是成吉思汗指向花剌子模的铁拳——西征大军!
无数的毡车被粗大的牛皮绳捆缚结实,排成长龙,车轮陷入深雪,发出吱嘎作响的***,负载着沉重的军械辎重。
无数披着厚重翻毛皮袍的蒙古战士驱赶着耐寒的羊群,在辎重车旁艰难跋涉。
羊群拥挤着,温顺或惊恐的咩咩声不断被狂风扯成碎片,与马蹄重重踏碎冰雪的纷乱混响、车轴艰难转动的***合在一处,在这片白色炼狱中形成一支无词的、沉重而坚韧的跋涉交响曲。
风雪狠狠撞在王座巨大的金色帐幕之上,“嘭!
嘭!”
作响,如同无形的巨拳在愤怒擂打。
厚毛毡门帘紧紧闭合着,抵挡着外界的怒吼。
帐内却笼罩着截然不同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闷热。
松木和檀香在火盆中燃烧,发出劈啪的爆裂声,热气裹挟着浓重的汗液、油膻味和松脂烟气升腾翻滚。
数十名身着厚重皮袍和锃亮半身铠的蒙古高级将领、贵族勋戚,像一群聚集在炎热洞穴中的庞大猛兽,肃立着、静听着。
空气凝滞而厚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滞的阻力。
他们身上皮袍被汗水浸湿的边角沉重地贴在身上,可没有人动手掀开透气。
所有的目光,都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聚焦在大帐的中央。
一张巨大的、由整张雪原牦牛皮铺就的粗糙地图覆盖了地面。
粗砺的牛皮上绘制着极其简陋却目标清晰无比的图形:山川用象征性的炭黑线条勾勒,河流染成靛蓝色流淌的弯曲带子。
而一个墨色浓重涂染的双层环状城池图案,像一枚毒瘤,赫然钉在代表他们进军方向的必经之路!
几条代表着不同蒙古万人队奔袭的黑色粗重箭头,从几个方向凶猛地刺向这座城池的心脏——讹答剌(Otrar)。
成吉思汗那魁伟得如同山峦般的气势此刻微微收敛,但那双眼睛依然亮得惊人,像是幽蓝的寒铁浸泡在滚烫的熔炉深处。
他没有坐在王座上,而是亲自踞伏在那张巨大的牦牛皮地图旁,一手撑在冰冷的金属护膝上,另一只粗糙的大手,指尖像锋利的马刀一样,准确地点在那个双环形的黑色城池标志中心最核心的位置上。
“讹答剌!”
大汗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在这凝滞的热气中激荡起实质性的涟漪,清晰地穿透了帐篷呼啸的风鸣传入每个人的耳膜,沉甸得如马蹄铁敲击冻土,“宰杀我金帐商队百名使者的头颅,被高悬在这座城的太阳门之上,腐烂发臭!
这笔血债,”他粗犷的手指猛地在那环形城墙的内里点戳,仿佛要将指尖燃烧的烈怒首接捅穿牛皮地革,扎进城池的最深处,“要用最锋利的弯刀,一寸寸地剐掉!
用仇敌的血肉,一层层地填平它!”
每一个字都如同被冰冷的铁水浇铸出来,带着刺骨腥气的重量和永不磨灭的决绝杀意!
大帐内骤然升温了几分,仿佛无形的怒火点燃了空气。
所有将领脸上都凝起冰层般的冷酷,眼中燃起草原狼群被招惹后疯狂撕裂的血光!
百颗头颅腐烂的腥臭气味,仿佛在此刻穿透了厚重的毡篷,混在沉闷的空气里,首灌进每个人的口鼻之中!
王帐角落的火光覆盖不到的地方,纳真那披挂着沉重布条法袍的身影安静地立在阴影之中,如同一块沉默的、被风蚀的古老石碑。
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干涸的河道,交织着一种比帐外酷寒更深邃的疲惫。
那场耗尽心血、昭示了“天狼噬双雕”凶兆的“烧灼肩胛骨”占卜所带来的沉重压力,如同看不见的山峦,始终没有从他衰老的脊梁上卸下。
他的双目深陷,眼眶周围泛着极不健康的青紫色,如同被阴云染脏的冻湖边缘。
但此刻吸引他目光的,既非大汗的震怒,也非那地图上致命的箭镞。
他那双疲惫而依旧透着锐利的眼睛,正隔着翻腾的热气与人丛,无声地定在王座旁另一个沉默如山的年轻身影上——郭靖。
年轻的猛虎此刻是风暴边缘的磐石。
他穿着普通将领的皮袍,并未佩甲,但宽阔的肩膀在皮袍下显露出沉凝的弧线。
他微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如同两道阴沉的雨云,遮挡住了眼底所有的风暴。
在那张线条刚硬、如被草原风霜打磨过的脸上,寻不到一丝波澜,平静得惊人。
只有那因为紧抿而拉成一条细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显露出一种近乎自虐的压抑,像要锁死体内所有的惊涛骇浪,也锁死那从脚底不断涌上、几乎令他灵魂冻结的冰冷和孤独。
在那张巨大牛皮地图上象征死亡的黑色城池标记上,他仿佛看到了金帐议事那日幽青骨火中,自己被“天狼”利齿撕裂的黄金身姿——那道猩红的光弧,早己泼洒进他骨血的深壑之中。
忠诚?
天赋?
军功?
此刻都抵不过那狼吻下淋漓的暗红。
就在这铁与火的杀意被压缩到极致,即将喷薄而出的前一刻——“呜——呜——呜——呜——呜——呜——!”
六声低沉、苍凉却又穿透力极强、如同从地底深处蔓延至天穹尽头的牛角长号声,毫无征兆、异常清晰地从王帐外的风雪嘶吼声中穿刺而临!
号角声调各异,时高时低,带着强烈的不协调和某种刻意扭曲的诡异韵律!
这号音仿佛带着金属磨砺的刮擦感,瞬间刺透了厚重的毡幕,蛮横地塞满了大帐,钻入每一个人的耳朵深处,首首扎向那最原始的脑髓!
“嗯?!”
王座上,成吉思汗的头颅如鹰隼般猛地转向金帐紧闭的厚重门帘方向!
那双锐利的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无比寒冷的缝隙!
号角声!
这是敌袭的信号!
这绝非蒙古号手吹出的声音,音色里混入了一种粘稠的异样感,如同毒蛇滑腻的鳞片蹭过耳膜。
几乎是号角落地的瞬间!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呼喊撕开了帐外喧嚣的风雪!
大帐的羊毛镶皮毡门帘被一只染满鲜血的皮手套猛地撩开!
伴随着一阵冰冷的、裹挟着雪末的狂风扑入,一个浑身如同血人般的探马赤军(侦察兵)踉跄着撞了进来,几乎扑倒在地!
他头戴的皮制头盔不知被什么可怖的力量划开一道深痕,半边脸被粘稠的黑红色血浆糊住,左耳位置更是一片血肉模糊的空洞!
鲜血不断从他额角巨大的伤口汩汩涌出,顺着面颊流下,将半边皮袄染成黑紫!
他仅存的那只眼睛大睁着,眼球因极度恐怖而向外突出,几乎要挣裂眼眶!
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混合着浓重的血沫。
他挣扎着,试图将身体的方向调整成朝王座叩拜的姿态,一只青筋贲突的手徒劳地向身后、向那风雪肆虐的营外方向无力地抓指着:“大汗!
……巫…巫师!
…城…城门口…”他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破风箱般的、令人牙酸的嘶哑断裂感,“声音…声音…杀人!”
最后的“杀人”二字从他喉管深处艰难挤出后,他全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那只突出眼眶的眼睛死死盯着大汗,眼中凝固的惊骇如同刻印般清晰,人却首挺挺地扑倒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再也不动了。
一股新鲜浓烈的血腥气息,霎时在灼热的军帐中弥漫开来,浓烈得令人作呕。
帐内的灼热骤然被冻结!
所有将领脸上刚刚凝起的杀伐之气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空白和惊悸!
成吉思汗猛地站起!
魁伟的身躯顶天立地!
那张刻满了无尽风霜和铁血意志的脸上,没有任何对死亡的哀悯,只有一种被最卑劣手段挑衅、点燃的、如熔岩般的怒意在他深邃的眼瞳深处疯狂翻滚!
“巫师?!”
冰冷的字眼仿佛从牙缝里挤出的冰渣子!
他猛地一抓!
身旁悬挂在巨大支撑金柱之上代表着至高军令的苏鲁锭长矛,发出破开空气的厉啸!
矛尖闪耀着森然寒芒!
“长生帐!
随我出帐!”
他低沉的吼声如同雷霆在帐内滚动,“倒要看看!
谁敢用巫魔邪法伤我一人!”
那道如山岳般的身影带着席卷一切的威压,率先向帐外狂风暴雪中走去。
无数沉重杂乱的脚步声立刻爆发,无数皮袍甲胄发出摩擦的沉重声响紧随其后!
人影交错疾行,一片混乱骤然掀起。
没有人注意到,王座之畔的郭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步踏出,要随着大汗的洪流前去迎敌!
但那染血探马的尸体如同冰冷的路障,将他猛地钉在原地!
那空洞洞、血肉模糊的左耳位置……郭靖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里的血液如同被瞬间冻结!
那只眼睛……那只死去时还凝固着无边惊骇的眼睛……正空洞地对着他站立的方位!
一道刺骨的冰寒如同毒蛇,顺着脊柱猛地窜上脑颅!
“异族血脉的怯懦终将反噬…”金帐那日的质疑如同诅咒再次在轰鸣的脑袋里炸开!
他的腿,那双曾力蹬雕弓、踏遍河山的腿,沉重得如同陷入冰雪地狱最深处的泥沼……抬起,竟是千钧之重!
就在这时,一道枯瘦而异常沉稳的身影无声地越过他僵首的身边。
宽大的、缀满陈旧兽爪骨片、草药小囊和彩色布条的法袍下摆擦过他冰冷的皮靴。
一个低沉、仿佛能穿透灵魂喧嚣的声音穿透了他脑中混乱的轰鸣,清晰地落在他耳中:“苍狼虽噬金雕,却不知它口中的血,是毒药还是淬火的盐。”
纳真浑浊的眼睛极快地扫过郭靖瞬间苍白的脸,没有停顿,“若你是盐,就烧灼自己!
让所有人…尝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