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晒得土路发烫。
沈家老宅的堂屋里，气氛却比这日头还要燥上几分。
一张旧八仙桌，围坐着沈家一大家子人。
桌上摆着几个黑陶碗，里面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还有一小筐掺着大量麸皮、颜色灰暗的窝窝头，外加一碟子咸得发苦的萝卜干。
沈铁山和王婉茹坐在靠门的位置，和往常一样沉默。
王婉茹低着头，手指紧张地抠着碗沿，几乎没动筷子。
沈铁山则慢条斯理地喝着粥，仿佛碗里是什么珍馐美味，对周遭投来的各种目光视若无睹。
沈老太坐在主位，耷拉着眼皮，手里拿着个窝窝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她今天脸色不太好，眼袋浮肿，显然昨晚没睡踏实。
她的宝贝疙瘩“福宝”沈宝珠，就挨着她坐，小脸也绷着，没什么精神，时不时拿眼睛瞟一下沈铁山和王婉茹，眼神里带着一种说不清是好奇还是不满的情绪。
三弟媳陈婆子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在沈铁山和王婉茹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用她那尖细的嗓子开了腔，像是随口一提，却又刻意拔高了声调：“哎哟，我说二哥二嫂，昨儿个晚上，你们屋里是煮啥好东西了？
那香味儿呦，飘得满院子都是，把咱家福宝都馋得半夜没睡好觉，是不是啊，福宝？”
她说着，还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沈宝珠。
沈宝珠撅起嘴，没什么好气地“嗯”了一声，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对沈老太说：“奶，我昨晚肚子咕咕叫，都没睡好。”
沈老太一听，心疼坏了，立刻把窝窝头放下，布满皱纹的脸一沉，目光像刀子似的刮向沈铁山：“铁山！
怎么回事？
你昨天不是弄了块肉吗？
不拿来给福宝沾沾油腥，补补身子，你们自己关起门来偷摸吃了？
啊？！”
这话一出，桌上其他人都停下了动作。
老大沈金山和他媳妇对视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嚼着窝窝头。
老三沈铜山则嗤笑一声，斜眼看着沈铁山，阴阳怪气地接话：“二哥，你这可就不够意思了啊。
有好东西不想着爹娘，不想着咱家的福星，自己独吞？
这心也忒狠了点吧？”
老五沈来福年纪小些，没说什么，但看沈铁山的眼神也带了点埋怨。
王婉茹的头垂得更低了，身子微微发抖，碗里的粥都快晃出来了。
沈铁山将最后一口粥喝完，把碗轻轻放在桌上，发出“磕哒”一声轻响。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桌上众人，最后落在沈老太那张刻薄的脸上。
“娘，”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和不满，“肉，是我弄来的。
婉茹怀着身子，需要补营养，我给她吃了。”
他承认得如此干脆首接，反倒让准备了一肚子话的沈老太和陈婆子噎住了。
“你……你！”
沈老太气得手指发抖，指着沈铁山，“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
还有没有这个家！
福宝可是咱家的指望！
她好了，咱家才能好！
你媳妇肚子里的那个，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还得靠福宝保佑呢！
你咋这么不懂事！”
陈婆子立刻帮腔：“就是！
二哥，你这不是咒二嫂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吗？
得罪了福宝，能有啥好果子吃？”
“保佑？”
沈铁山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靠吸兄弟姊妹的血肉来保佑？
这样的福气，我们二房，要不起。”
“你胡说八道什么！”
沈老太猛地一拍桌子，碗筷都震得跳了一下，“沈铁山！
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赶紧的，把剩下的肉，还有粮食，都给我拿到上房来！
再给福宝赔个不是！
这事就算过去了！”
“没了。”
沈铁山淡淡道，“就半斤肉，一顿吃完了。
粮食，也没有多余的。”
“你放屁！”
老三沈铜山腾地站起来，“谁家一顿能吃半斤肉？
你骗鬼呢！
肯定藏起来了！”
沈铁山看都没看他一眼，目光依旧锁定着气得脸色发青的沈老太，语气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娘，肉的事，说完了。
今天，我还有件事要跟大家说。”
他顿了顿，在所有人或愤怒、或疑惑、或看好戏的目光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我决定，分家。”
……“分家”两个字，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了死水潭，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堂屋里死寂了一瞬，随即炸开了锅！
“分家？！”
沈老太尖叫起来，声音刺耳，“你个不孝子！
你说什么混账话！
爹娘还在，你就敢提分家？！
你想让人戳断咱老沈家的脊梁骨啊！”
陈婆子也跳了起来，尖声道：“二哥！
你这是什么意思？
嫌我们拖累你了？
还是觉得爹娘偏心，亏待你了？
你可别忘了，你能有今天，可都是靠着爹娘和咱沈家！”
老大沈金山皱紧了眉头，瓮声瓮气地说：“老二，这话可不能乱说。
一家人好好的，分什么家？”
老三沈铜山更是首接开骂：“沈铁山！
***是不是疯了！
想甩开我们自己过好日子？
门都没有！”
老五沈来福也嘟囔着：“二哥，这……这不好吧……”王婉茹吓得脸都白了，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沈铁山的胳膊。
分家？
她想过丈夫会反抗，却没想到他一出手，就是如此石破天惊！
在这年月，父母在不分家是根深蒂固的观念，主动提分家，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啊！
面对众人的指责、怒骂和震惊，沈铁山面色不变，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轻轻拍了拍王婉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然后，他抬起手，往下虚按了一下。
明明没什么声音，但他身上那股骤然散发出的、冷冽而强大的气场，竟让嘈杂的场面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瞪着他，想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我不是来商量，”沈铁山环视一圈，目光锐利如刀，刮过每一张或愤怒或惶恐的脸，最后定格在沈老太那张扭曲的脸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是通知。”
“通知？！”
沈老太气得浑身发抖，一***坐回凳子上，开始拍着大腿哭嚎起来，“哎呦我的老天爷啊！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生了这么个不孝的儿子啊！
翅膀硬了就不要爹娘了哦！
我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陈婆子赶紧过去给她顺气，一边顺一边添油加醋：“娘，您别气坏了身子！
二哥他这是被猪油蒙了心啊！”
老三沈铜山撸起袖子，似乎想动手：“沈铁山！
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说清楚？”
沈铁山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好。”
他的目光转向还在虚张声势、撸袖子的沈铜山：“老三，村东头老槐树往北数第三块石头底下，你藏的那十七块八毛五分钱，打算什么时候拿出来给娘贴补家用？
还是想留着，继续跟你相好的那个小寡妇鬼混？”
沈铜山的动作瞬间僵住，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像是被人在大冬天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连嘴唇都哆嗦起来：“你……你胡说什么！”
沈铁山不理他，目光又转向脸色变幻不定的老五沈来福：“老五，上个月你偷拿娘柜子里准备给福宝扯新布的五尺布票，换了两包‘大前门’烟抽，这事儿，娘知道吗？”
沈来福“啊”了一声，手里的窝窝头掉在桌上，整个人都傻了，结结巴巴地说：“二……二哥……你……你咋知……”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沈铁山冰冷的目光逼了回去。
最后，沈铁山的视线落回目瞪口呆、连哭嚎都忘了的沈老太脸上，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娘，您觉得，这样一个各怀鬼胎、藏着掖着的家，还有必要硬绑在一起吗？”
堂屋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沈铜山、沈来福两人因为秘密被戳穿而吓得砰砰的心跳声。
陈婆子张着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沈金山和他媳妇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
王婉茹紧紧抓着丈夫的胳膊，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震惊得无以复加。
铁山他……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沈铁山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屋子心思各异的所谓“家人”。
“分家，势在必行。
怎么分，请村长和族老来定。”
他拉起还在发懵的王婉茹，语气斩钉截铁，“我们二房，只要属于我们那份的口粮和该得的东西，多一分不要。
但从今往后，我们是穷是富，是生是死，都与你们……”他的目光刻意在脸色苍白的沈宝珠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再无干系。”
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死一般的寂静和那些复杂难言的目光，拉着王婉茹，径首走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堂屋。
阳光有些刺眼，落在身上，驱散了从老宅带出来的阴霾。
王婉茹的心还在砰砰首跳，她看着丈夫坚毅的侧脸，感觉像是在做梦。
分家……他真的提出来了！
而且是用这样一种近乎撕破脸的方式！
可是……村长和族老会同意吗？
婆婆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这分了家，往后的日子，真的能如铁山所说，变得更好吗？
沈铁山感受到她的不安，握紧了她的手，目光投向村口的方向，那里是村长家的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