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陕北千沟万壑的黄土塬。
1988年的冬月,农历十一月十七,一个滴水成冰的夜晚。
我,就是在这个被凛冽西北风统治的夜晚,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这个世界,闯进了陕北腹地一个叫“柳树峁”的小山村,一户普通的张姓农家。
我的出生,没有锣鼓喧天,没有亲朋满座,只有窗外肆虐的风雪和窑洞里昏黄油灯下焦灼的喘息。
母亲躺在土炕上,汗水浸透了额前的碎发,脸色苍白如纸。
剧烈的阵痛己经持续了大半天,接生婆——村里德高望重的“西奶奶”,布满老茧的手在母亲高高隆起的肚腹上按压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娃他妈,使力!
再使把力!”
西奶奶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炕沿边,我那年轻的父亲,一个沉默寡言的陕北汉子,双手紧紧攥着满是补丁的棉裤,指节发白。
他来回踱步的沉重脚步声,被窗外呼啸的风声吞没。
窑洞里唯一的温暖,来自炕洞里燃烧的柴火,光影在粗糙的土墙上跳跃,映照着这场关乎生死的小小战役。
屋外,大雪封山。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把山峁、沟壑、窑洞都捂得严严实实。
通往乡卫生院的唯一那条土路,早己被厚厚的积雪掩埋。
父亲不是没想过冒险出去请医生,但西奶奶一句话把他钉在了原地:“这鬼天气,出去就是送死!
娃等不及了!”
我的到来,似乎注定要伴随着艰难。
母亲的气力在一次次撕心裂肺的呼喊中耗尽。
西奶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她果断地指挥父亲烧开一锅又一锅热水,翻出家里最干净的白布,甚至拔下头上那根磨得发亮的银簪子,在火上燎了燎——那是她准备在万不得己时用来割脐带的“家伙什”。
昏暗的窑洞里,弥漫着血腥气、汗味、柴火烟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时间仿佛凝固了。
风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父亲蹲在灶火旁,添着柴,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却写满担忧的脸。
他才二十出头,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大场面。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炕上的女人是他用家里仅有的三斗小米换来的婆姨,是他要过一辈子的伴儿;而她肚子里那个折腾的小生命,是他的骨血,是他们老张家的根苗。
“哇——!”
一声并不算嘹亮,甚至有些微弱的啼哭,终于在窑洞最深沉的夜色中响起。
那声音,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令人窒息的紧张空气。
“生了!
是个带把儿的!”
西奶奶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和由衷的喜悦。
她用热水仔细擦洗着我皱巴巴、通红的小身体,然后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被面包裹起来。
母亲虚弱地侧过头,汗水粘着头发贴在脸颊上,眼神却亮了起来,努力想看清她的第一个孩子。
父亲猛地从灶火旁站起,一步跨到炕边,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
他看着襁褓里那个小小的、蠕动的生命,又看看疲惫不堪的妻子,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极其笨拙地碰了碰我的小脸。
那触感,冰凉的指尖带着灶火的余温,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模糊的感知。
“娃……好着哩?”
他问西奶奶,声音干涩。
“好着哩!
就是瘦了点,声音不大,像个小猫崽儿。”
西奶奶把我轻轻放在母亲身边,“母子平安,老天爷开眼啊!”
窗外,风雪依旧。
但窑洞里,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巨大疲惫和新奇喜悦的气氛在缓缓流淌。
昏黄的油灯下,土炕上,一家三口第一次以这样的姿态依偎在一起。
父亲搓着手,看着炕上的妻儿,憨厚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生涩的笑容。
母亲侧身搂着我,疲惫的眼角带着泪,也带着笑。
她轻轻哼起不成调的、只有她自己懂的摇篮曲,那声音微弱,却仿佛拥有穿透风雪的暖意。
我,这个在1988年风雪夜降生的陕北男娃,就这样懵懂无知地开始了在黄土高原上的跋涉。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不知道这片贫瘠又深厚的土地将如何塑造我,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经历着怎样的风起云涌。
我只知道,这个用土窑洞和昏黄油灯构成的世界,就是我的起点。
我的第一声啼哭,融进了窗外无边的风雪,也融进了窑洞里父母初为父母的喜悦与酸涩之中。
柳树峁,张家,1988年冬月十七,我的名字还没起,但我的故事,己经翻开了沉重又温热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