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桂花落了。
阮老太太躺在床上，口中轻唤着“程筠”。
傅长宁挨在床头，俯下身子，听着外婆的言语。
她大抵是猜到了外婆现在最需要的东西，便快速地走向柜子，拿出了柜中的红色锦盒，放在阮老太太的手中。
阮老太太轻轻抚了抚那锦盒，终于用尽力气将它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支珠钗和一张泛黄的信纸。
往事一桩桩涌现在阮老太太的脑海中，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那记忆封存在她内心深处最温柔的角落，如今又如潮水般涌来。
阮涵之是一九零八年生，她遇到程筠时己是豆蔻年华。
那日，天微凉。
父亲领着一个男孩进了家，那男孩儿显得很怯懦，拉着父亲的衣角，站在门前久久不肯进去。
父亲同阮涵之说，程筠是他故友家的孩子，他的父母在战乱中死去，让阮涵之好好待他。
阮涵之的父亲是镇上唯一的教书先生，阮涵之每日同程程筠一起读书。
她很喜欢看程筠读书的样子，他的眉眼仿佛雕刻一样，白玉般分明的手握在书卷上，晨日的光洒在他的身上，摇曳在涵之的眼中……“涵之，好好读书，”程筠淡淡的笑了笑，之后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时常这样，皱皱的眉只对涵之舒展。
阮涵之泛红了脸，将头深深的埋了下去。
她比程筠大一岁，父亲很喜欢程筠的聪颖稳重，于是替他们拟了婚约。
她并不知道程筠是不是喜欢她，她只知道她是心属程筠的，可能程筠也是在乎她的吧。
十六岁那年，程筠告诉阮涵之，他要考军校。
阮涵之答了句，好。
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程筠，当然她也不想阻止，因为那是他的抱负。
她也知道，那日他同她的父亲争吵了一番。
他对她父亲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且先父，为国捐躯，壮志未酬，身为儿子，更应该报效国家，这样我才能无愧于父母，无愧于国家”。
阮涵之也是那时才知道程筠父亲是革命先驱，为革命而死，他的母亲抛下他自杀了。
父亲郑重的同他讲，“你若参军，涵之当如何自处？”
程筠沉默了,房间里陷入了死寂。
原来，她也很重要，程筠是喜欢她的吧。
阮涵之端着茶水，推开房门，对父亲说，“我支持程筠，好男儿志在西方，我愿意等他三年，五年，十年，哪怕一辈子，我希望我的丈夫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然我必定会悔恨终生”。
程筠拉着阮涵之的手，默念了句“涵之，对不起”。
程筠走时，阮涵之写了一张簪花小楷，塞在了程筠的包裹里，上面写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后来，阮涵之总是想起年少时她写的那句，又岂在朝朝暮暮……是啊，又岂在朝朝暮暮，可是，他们在那个年代，又哪里能够求得朝朝暮暮？
程筠一走便是三年，他回来时，己是一九二八年。
那时，中国的局势更加的混乱。
那一年，阮涵之嫁给了程筠，那一年，涵之的父亲去世了。
那日，她哭的很平静，紧紧握住程筠的手，”程筠，我只有你了”。
程筠将她紧紧地揽在怀中，“我一首都在”。
那些年，整日整日的打仗，几日的安宁便也是不可多求之事。
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看到天明亦是幸事。
一九二九年，是阮涵之与程筠的第二次分别。
“你外公走的那日，河水泛着晚霞的潮红，他立在船上，荡漾着远去。
我知道他走的是救亡图存之道，想的是天下太平之事，在天下人的幸福里，我们的幸福又何足挂齿”。
幼年时，外婆总是同傅长宁讲起他外公的事，每次讲时，她的眼中总是带一些细碎的温柔，眼尾却泛着泪花。
噩耗是在程筠走后三个月传来的，程筠所在的军队遭遇伏击，全军覆没。
阮涵之看到这个消息时，天仿佛塌了一般，眼前一黑，她整个人倒了下去……那个冬日，她整日以泪洗面，她日日幻想着程筠能够打开房门，将她像往日那样拥入怀中。
日子越来越动荡，战火的硝烟离阮涵之也越来越近，既然程筠己不再了，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阮涵之在房梁上搭好了白绫…… 等阮涵之醒来时，她看到了那个让她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人儿，她以为她己经死了，她迷糊中道了句，“真好，到了这里，我又能和你相见了”。
程筠抚了抚阮涵之的鬓角，“涵之，我还活着，我没死”。
阮涵之以为是在梦中，又或许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她用指尖拂上他的额，温热的皮肤让涵之知道了，这不是梦，这是真的，他还活着。
她像个孩子一样钻进他的怀里，听到了他的呢喃“对不起”。
阮涵之的余光瞥见门口立着一个女人，素净的衣服，淡雅的容颜，微微隆起的小腹…… 她愣了一下，一把将他推开，“她是谁？”
“涵之，你听我说”。
“你出去，我不想听”。
“好”。
程筠还是像从前那样平静，阮涵之大抵是猜到了什么，她不敢相信，她以为程筠这辈子只会爱她一个人，她以为他会“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她错了，她的神思恍惚起来，躺了下去。
她不愿意面对现实，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门中……她曾经以为，他只有她，她爱他风骨无二，她愿意等他，愿意同他辗转危难，愿意同他逃亡流离，她也支持他，去革命，去为天下人的幸福奔走，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过往的那些年只是黄粱一梦，又或许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月色入户，夜凉如水。
阮涵之打开了房门，朝湖边走去。
她又看到了他的身影，可她不想同他见面，他在与人商议事情。
她听到了他与旁人的对话，南方的时局更加的混乱，日本人蠢蠢欲动，南方需要他。
阮涵之咳嗽了几声，昏了过去，她太虚弱了。
“那时，我染上了风寒，他终日的守在我的床头，他知道我厌倦苦涩的中药，日日在我饮完药后，将桂花糖塞在我的嘴中，他是那么的好，那么的温柔，可他却把同样的爱分给他人，我不想同他说话，每日对他也只是冷着一副脸”。
“我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可我不想理会，他想解释，我却也不想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待我风寒好的差不多的时候，他说他还要去一次南方，我没有应他。”
”他打开了房门，准备出去，我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你想做什么便去做，还顾及我做什么？
你最好是不用回来了，最好带着那个人一起走！”
程筠知道她说的是谁。
他说，“我不在的时候，能不能拜托你好好照顾她”。
阮涵之每次同傅长宁讲这些事的时候，总会深深地惋惜。
“那时的我也真是倔，竟不肯听他的一句解释，却不曾想，那日的争吵成了我们最后一次对话”，阮涵之眼角的泪，缓缓流了下来“我若是那时，不是那么执拗便好了”。
程筠真的走了，阮涵之走在庭院中，看到了那个女人。
阮涵之同她说话，她也只是用手比划着，她大概明白了，她是一个哑巴。
阮涵之冷笑道“原来我竟比不上一个哑巴”。
那个女人从怀中掏出来一封信，上面写到:涵之亲启。
阮涵之将信拆开，细细的看着，她的泪随这封信，慢慢的落下。
“涵之，看到此信时相信我己经走了，你不能来送我，我很是遗憾。
我知道你喜欢桂花糕，便在园中种了一株，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
阿锦是我的战友江庭的妻子，我想同你解释，但却没有机会。
当日，我军遭遇伏击，是江庭的用身体为我掩护，我才得以活下来，后来，我找到了江庭的妻子，将她带回我们的家中，我知道同你误会太深，只得在信中与你解释。
幼时，我便知你想此生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又岂会不明白你。
此次南下，时局艰险，不知是否能够回来，如果有幸能够活着回来，我定会好好补偿你，如果，遭遇不幸，希望涵之你能够，好好活下去。
同你在一起十二年，己是我程筠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待到中国和平之日，我定带你游遍我们国家的大好河山。”
愿卿，岁岁如意，事事平安。
程筠笔一九三零年二月初五信中，放了一支钗。
阮涵之将东西收好，握住了阿锦的手“是我，是我的错”。
阮涵之日日盼着程筠归来，日日守在程筠离开的那片湖边，看着湖水荡起层层波澜，可她日夜思念的人，却没有半点消息。
阿锦生产那日，一封信传了过来，那是几个月来，第一次有了他的消息，她打开信，并不是程筠的笔迹，看了信的内容，阮涵之的心沉到了谷底，是噩耗，是真真切切的噩耗。
程筠为了共产主义革命，牺牲了，那份报纸上出现了他的名字，她知道，这次他不会在回来了，不会有人陪着她了，那个让她曾经朝思暮想的少年郎永远的走了，为革命事业牺牲了，为了天下人的幸福付出了生命。
随着一声婴孩的啼哭，打破了阮涵之的悲痛，她知道，她需要好好活下去，因为程筠嘱托她照顾的人还在。
那一天，大概是阮涵之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天，她很重要的两个人，都在这一天离开。
程筠离开了她，阿锦也由于血崩，离开了这个世界。
现在只有她和那个刚出生的婴孩了，只有她们了，她要好好活下去，她要替程筠看中国未来的盛世，她要好好的将孩子抚养长大，她要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为革命事业付出生命的人，他是伟大的革命者，而她是英雄的后人，是烈士的骨肉。
那古巷里，承载着她与程筠的回忆，阮涵之仿佛又回到了与他相遇的那一年，她告诉他，“中华等来了光明，百姓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中华民族和平了，不会再有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
窗外的桂花落了，阮老太太的手缓缓的沉了下去，她的眼睛里带着年少时的光，她看到了她的少年郎来接她了，她要与他一起，共赏祖国的大好河山，看百姓的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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