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三年秋，京师。
夜色酽酽，一钩残月悬在皇城嵯峨的飞檐之上，黑云覆空，似有风雨欲来之势。
三更的梆子声穿过重楼叠宇，落在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沈文清的府邸中，显得沉闷而令人心慌。
沈知微坐在窗前，手中虽捧着一册诗集，目光却落在窗外被秋风摇动的竹影上，心神不宁。
她身着月白绫缎袄儿，外罩一件淡青比甲，容颜清丽，眉宇间却锁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色。
今日午后，祖父下朝归来，面色沉郁，连最爱的云顶岩茶都未曾品用，独自在书房待了许久。
“小姐，夜深了，露重，仔细着了凉。”
贴身丫鬟云鬓轻声劝道，将一件湖绸斗篷披在她肩上。
沈知微拢了拢衣襟，指尖一片冰凉。
“云鬓，你听说了么？
今日朝中，又有御史弹劾洛总兵了。”
她口中的洛总兵，正是近日进京述职的辽东总兵洛远峰。
而沈知微与洛远峰的幼妹洛婉宁，是闺中密友。
云鬓压低声音：“奴婢听前院小厮们嚼舌根，说……说陛下因北境一场小败，龙颜震怒，话里话外，疑心洛总兵养寇自重……养寇自重？”
沈知微心头猛地一沉。
这西个字，在永熙朝的边将头上，无异于一道催命符。
陛下近年愈发多疑，对兵权与银钱抓得极紧，尤其忌惮洛家这般手握重兵的将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踏碎了庭院的宁静。
府上老管家沈忠甚至来不及通报，便踉跄着冲进院内，靴子上沾满了泥泞，脸色在灯笼昏光下惨白如纸。
“小、小姐……祸事了！
天大的祸事！”
沈忠噗通跪在石阶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东厂的番子，把、把洛总兵的府邸给围了！
说是……说是查到了洛总兵私通北狄、意图不轨的铁证！”
“什么？！”
沈知微猛然起身，眼前一黑，幸得云鬓死死扶住。
私通北狄？
洛远峰半生都在与北狄游骑周旋厮杀，他的父母也死在抵御北狄的大战中。
他若通敌，这九边重镇还有谁忠于大晟？
“祖父呢？
祖父可知晓？”
她强压着胸腔里翻涌的气血，急声问道。
“老爷、老爷己被急召入宫了！
宫门都快下钥了，来的却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
“老爷临走前只吩咐老奴，紧闭府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尤其……尤其是看好小姐您，万不可卷入此事！”
沈忠以头抢地，带着哭腔，“小姐，那是锦衣卫拿人啊！
沾上就是灭门的祸事！”
沈知微明白了。
祖父是清流之首，在此等惊天大案前，即便与洛家是世交好友也不能轻举妄动，他的一言一行皆关乎身家性命和朝局平衡。
他是在保护她，也是在保护整个沈家。
可那是婉宁！
是她视若亲人的婉宁！
还有洛府上下那些鲜活的生命……她猛地推开窗，秋夜的寒气扑面而来。
隐约地，仿佛能听见从洛府方向传来的、被风声撕扯着的哭喊与马蹄声。
与此同时，城南，洛府外。
火把如龙，映照着飞鱼服、雁翎刀冰冷的寒光。
东厂的番役们己将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秋雨淅淅沥沥，但空气中弥漫的尘土铁锈与气息，比雨水更令人窒息。
府门紧闭，但门内传来的呵斥声、兵刃碰撞声、以及短促的惨叫声，清晰地刺破夜空，让全城都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洛府隔壁，一座破落宅院的阴影中，一道挺拔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沐景玄紧抿着唇，轮廓分明的脸上如同覆着一层寒霜。
他身着夜行衣，收到洛远峰的密信便匆匆赶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他与洛远峰，虽一在西南，一在东北，却是无人知晓的挚友。
少时他曾隐姓埋名随军历练，时任副将的洛远峰如大哥般对他多有照拂，甚至替他挡过致命一箭。
他们是相见恨晚的至交好友。
他们也曾在月下痛饮，畅谈靖边安邦之志。
而此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挚友的家变成血淋淋的刑场。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是他的心腹，沐昂。
“世子，查探过了，是东厂提督霍养性亲自带队，奉的是首达天听的密旨……我们，进不去。”
沐景玄喉结滚动，声音冷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个人都出不来了？”
沐昂沉默一瞬，艰难道：“霍养性带的，是格杀令。”
“格杀……令。”
沐景玄轻轻重复，这三个字像烧红的铁烙在心头。
他闭上眼，眼前是洛远峰豪迈的笑容。
突然，洛府侧面一处供仆役进出的小门被猛地撞开，几道身影拼命挤出，随即被守在外面的番子乱箭射倒。
混乱中，一个纤细的身影似乎被里面的人奋力推出，踉跄着跌入对面的暗巷，那扇小门也瞬间被重新堵死。
沐昂眼神一凛：“世子，那边！”
沐景玄目光如电，身形己动，如鬼影般掠下酒楼，几个起落便没入漆黑的巷道。
巷道里弥漫着垃圾与潮湿的霉味。
一个穿着粗使丫鬟服饰的女子蜷缩在墙角，左胸插着一支弩箭，鲜血浸透了衣裳，身体因疼痛和恐惧剧烈颤抖。
沐景玄蹲下身，那女子猛地抬头。
她脸上沾满雨水和血污，眼中满是痛苦和警惕。
“别怕，我是镇国公府沐景玄，与洛总兵是兄弟。”
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女子听到“沐景玄”三字，眼中死寂的绝望里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光。
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块被血浸透大半的羊脂玉佩，玉佩上雕刻着流动的水流。
她将玉佩塞到沐景玄手中，气若游丝：“世子……小姐……求您……救……”话音未落，她眼神涣散，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沐景玄握住那块染血的玉佩，心中震荡。
这不是凡物，这是洛府女眷的身份象征！
是洛婉宁的贴身之物！
“洛小姐在哪里？！”
他急声追问。
可女子己然气绝，唯有那双未闭的眼，望着洛府的方向。
沐昂跟至身后，低促道：“世子，番子们很快会排查！”
沐景玄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杀意硬生生压下。
他看了一眼手中染血的玉佩，又望向巷道深处无边的黑暗，斩钉截铁道：“搜！
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洛小姐找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