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光线是一种经过精心计算的、恒定的明亮，缺乏真正的温度与阴影。
陈默坐在他那间一尘不染的客厅里，慢条斯理地用着早餐——一份社区每日准时配送的、口感与味道三年来从未变过的营养膏。
他的动作精准、机械，如同上了发条的玩偶。
目光偶尔会扫过室内，最终总是落在那本放在床头柜上，边角已经微微卷曲泛黄的《幸福家园住户手册》上。
三年了。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线性流动的意义，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完美复刻。
安全，宁静，无忧无虑。
这是手册扉页上用加粗字体承诺的，也是陈默用严格自律换来的生活。
代价，仅仅是遵守一些看似“小小”的规矩。
他放下餐具，如同完成某种仪式般，再次翻开了那本手册。
冰冷的印刷体条款，他早已倒背如流，但每日的阅读能让他感到安心：
《幸福家园住户手册》：
“第三条：
入夜后请勿出门。社区熄灯时间为晚上23:00，请确保您在23:05前已处于室内床上。
若在夜间23:05-05:55于室内听见窗外哭声、笑声或敲门声，请立即入睡，切勿好奇窥探。
…………
第七条：
邻居之间应保持友善，见面可点头致意，但严禁互赠食物、深入交谈或踏入对方家门。
保持距离是维系和谐的基础。
…………
第十二条：
社区每周发放的“安心”营养液必须按时饮用。
它能保障您的身体健康，调节情绪，是幸福生活的基石。
…………
第十五条：
若在公共区域见到穿黑色雨衣、佩戴统一标识的清洁工，请勿与其对视，并反复默念“我是幸福的”直至其离开。
他们工作辛苦，请勿打扰。”
他的手指在“切勿好奇窥探”几个字上停留片刻。
他记得刚搬来时，隔壁住着一个喜欢在深夜对着窗外画布的画家。
那人总说窗外的景色“有灵魂”。
不到一周，画家就不见了。
社区管理处的通知简洁明了：
“住户已自愿迁往更高级的居住区”。
陈默信了，并且从此更加小心翼翼地约束自己每一个可能越界的念头。
他拧开本周配发的“安心”营养液，一饮而尽。
微凉的、带着淡淡青草气的液体滑入喉咙。
随即，一种熟悉的、如同温水般的平静感弥漫开来，将他内心深处偶尔泛起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名状的细微涟漪轻轻抚平。
很好，一切正常。
他穿上外套，准备进行每日例行的散步。路线是固定的：
从7号楼出发，沿着中心花坛走一圈，精确避开那棵据说在正午十二点会投下两道影子的老槐树，然后返回。
时间，不多不少，三十分钟。
就在他推开单元门，准备融入这片井然有序的寂静时，一个轻快的身影几乎撞到他身上。
“哎呀，对不起！”
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眼睛亮得有些刺眼，像两颗不小心落入这片灰色世界的星辰。陈默认识她，住户名单上标注着“小悦”，新搬来不久。
手册第七条在脑中发出无声的警报，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点了点头，准备像往常一样沉默地走开。
“你是……陈默对吧？住我隔壁？”女孩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轻易打破了那无形的界限。
“这地方……挺干净的，是吧？”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天真的探究，目光扫过周围过于整洁的环境。
陈默含糊地“嗯”了一声，脚步不停。
小悦却仿佛感觉不到他的疏离，自然地跟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同时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直白：
“你说，这些规则，一条条的，像不像饲养仓鼠的说明书？
喂什么，不能碰什么，几点该睡觉，都写得明明白白，就为了让我们安分地待在滚轮里？”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几乎是惊恐地瞥了一眼周围，空旷的花坛旁，只有那个永远背对着他们、缓慢修剪灌木的园丁。
“请遵守手册。”
他生硬地挤出几个字，再次加快了脚步。
“嘿，你看那边！”小悦却突然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口，指向花坛的另一侧。
陈默不得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站着一名清洁工。
厚重的黑色雨衣将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连帽檐下都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
他正用一种极其缓慢、近乎僵硬的姿势，清扫着早已光洁如镜的石板路面。
规则第十五条……
陈默立刻移开视线，在心中默念：
“我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
“你不觉得奇怪吗？”小悦的声音如同羽毛，却清晰地搔刮着他的耳膜。
“这么大的太阳，穿这么厚的雨衣？而且，你看他的脚……”
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不敢正视，但眼角的余光却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双穿着黑色胶靴的脚，在明亮的阳光下，没有投射出任何影子。
而且，清洁工的整个身体，似乎也并非在行走，而是在地面上几厘米处……轻微地悬浮着。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快走！”
陈默几乎是低吼出声，猛地挣脱小悦的手，近乎失态地朝着自家楼栋快步走去。
他听见小悦在身后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些许揶揄的笑声，但那笑声很快就被风吹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回到那个安静得只剩下自己呼吸声的房间，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陈默的心脏仍在失控地狂跳。
不仅仅是因为对规则被触犯的恐惧，更因为一种被强行拖出舒适区的恼怒。
以及……
一丝连“安心”营养液都无法彻底抹去的、隐秘而危险的好奇。
他第一次没有立刻去确认手册的条款，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窗边，望向楼下。
花坛边，空无一人。
那个黑色的、没有影子的清洁工，已经消失了。
仿佛一切都只是他因精神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只有那本静静躺在床头柜上的《幸福家园住户手册》，在窗外那恒定不变的光线下，泛着陈旧而令人心安的光泽。
但此刻，那光泽在陈默眼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审视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