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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发表时间: 2025-10-15

暮色如墨,浸染了临淄的朱墙黛瓦。宣政殿的飞檐下,宫灯次第亮起,将肃穆的殿堂映照得如同白昼,却也照不透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

季无咎与韩平并肩步入大殿时,立刻感受到了那汇聚而来的、重量各异的目光。齐威王高踞上首,面沉如水,目光如古井般深不可测。左侧,以申不害、慎到为首的齐国重臣肃然而立,眼神中有关切,有审视,也有冰冷的计算。而在右侧,一位身着玄色秦服、头戴高冠的使者,正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身后站着两名随从,身形精悍,眼神锐利,不似文士,反倒像久经沙场的锐卒。

“外臣秦使姚贾,见过齐王。”那秦使不等内侍唱名,便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打破了殿内的沉寂。“闻听韩使在我齐国驿馆遇刺,身受创伤,此乃骇人听闻之事!齐乃礼仪之邦,竟让友邦使节遭此厄运,我王闻之,亦深感震惊与关切。”

他话语如刀,开门见山,直接将“齐国治安不靖,慢待使者”的罪名抛了出来。殿内齐国群臣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姚贾不等齐威王回应,目光转向韩平,语气转为“诚挚”的关怀:“韩平先生受惊了。我王特意嘱咐外臣,若韩先生在齐国有任何不便,或觉此地……不够安全,我大秦愿敞开国门,以国士之礼相待。毕竟,秦国函谷关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绝无此等狂徒肆虐之事。”他这话看似邀请,实为离间,既踩低了齐国,又抛出了秦国的橄榄枝,更暗指齐国可能包藏祸心。

韩平手臂上的伤处隐隐作痛,他面色微白,但经历了西市见闻与季无咎的分析,心神已定。他拱手不卑不亢地回道:“多谢姚贾先生与秦王厚意。韩平此来是为通商互利,些许小伤,不敢劳烦贵国挂心。齐王与季大夫已全力追查凶手,相信不日便会水落石出。”

姚贾眼中精光一闪,显然没料到韩平如此沉稳。他轻笑一声,话锋再转:“哦?但愿如此。只是外臣听闻,那刺客所用乃是韩地短刃,现场还留下了……啧啧,一些不甚明朗的证物。这其中的纠葛,恐怕非比寻常。韩先生,你我同是客居于此,当知这世间之事,有时眼见未必为实,而利益的联结,远比虚无的承诺更为可靠。”他再次暗示齐国内部复杂,韩齐互市靠不住。

这时,申不害冷哼一声,出列道:“姚贾先生,此言差矣。齐国有齐法,有事证。刺杀之事,内史府与城郭大夫府已在严查,自有法度公断。你在此妄加揣测,扰乱视听,莫非是想阻挠我齐韩两国互利之约?”他直接点破了姚贾的意图。

姚贾面对申不害的锋芒,毫不退缩,反而笑道:“申子先生言重了。外臣只是关心则乱。况且,齐韩互市,自然是美事一桩。只是外臣不解,齐国既有意与天下通商,为何独独将秦国排除在外?莫非是对我大秦心存芥蒂?我王愿与齐国修好,共商东西通衢之大计,关税、度量,皆可商议。若齐王应允,我秦国的良马、皮革、玉石,亦可源源不断输入齐国,岂不胜过与……某些国力式微之国周旋?”他此言一出,不仅将了齐国一军,更毫不留情地贬低了韩国。

压力瞬间来到了齐国和韩平这一边。若齐王拒绝,便是坐实了排斥秦国;若答应,则可能打乱与韩国的盟约,且与虎谋皮,风险极大。韩平也紧张地看向季无咎和齐威王。

季无咎知道,自己必须开口了。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出列,向齐威王和姚贾分别行礼,声音清越,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姚贾先生高论,无咎钦佩。”他先礼后兵,“先生所言东西通衢,确为宏图。然治国如烹小鲜,火候、时序,至关重要。齐与韩魏赵之中原互市,犹如筑室之基,基座未稳,便贸然架设横梁,恐有倾覆之危。”

姚贾眯起眼:“季大夫是说,我秦国乃倾覆之梁?”

“无咎不敢。”季无咎从容道,“无咎是说,事有轻重缓急。中原之地,民情相通,商路相连,先行整合,乃顺势而为。待此路畅通,规制成熟,届时再与西陲强秦商议通商,便可依成熟之例,行稳妥之事,于两国方为长久之利。此非排斥,实乃慎重。想来以秦王之明,姚贾先生之智,当能体察我王此番苦心。”他一番话,将“排斥”巧妙转化为“慎重”与“步骤”,既全了秦国的面子,又坚守了齐国的策略。

姚贾岂是易与之辈,立刻抓住季无咎话语中的“规制”二字:“好一个‘规制成熟’!却不知季大夫所推行的‘正度量’、‘通商路’,可能保证商队在我秦国函谷关外,亦能如在你齐境之内,得到同等护卫,不受盗匪与……不明兵马的袭扰?”他此言极其阴险,暗指秦国可能会故意纵兵抢劫齐商。

季无咎目光湛然,迎向姚贾:“护商之责,首在***之国。齐国之卒,自然护卫齐境与盟国商路。若秦齐日后通商,商队入秦境,自然仰仗秦法之威严,秦军之护卫。若秦法果真如先生所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则我齐国商队入秦,正如今日韩、魏、赵商队入齐,唯有安心,何来忧虑?莫非……先生对自己所言秦国之治安,也有所存疑?”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将问题巧妙地抛了回去。

殿中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轻笑。姚贾脸色一沉,已知在言语机锋上难以彻底压倒这个年轻的稷下学子。他今日前来,本就有两手准备。

“季大夫好口才。”姚贾语气转冷,“既然如此,外臣便拭目以待,看齐国的‘信’与‘利’,能否真的在这大争之世,护得商路周全,保得诸侯安宁。”他这句话,已是带着威胁的意味。他转身向齐威王拱手:“齐王陛下,外臣言尽于此。我王诚意,天地可鉴。望陛下三思,莫要因小利而失大局。”说完,他竟不再多言,领着随从,拂袖而去,姿态倨傲无比。

姚贾虽走,但他留下的阴影却笼罩了大殿。他明面上是来离间、威胁,但更深层的目的,或许是试探齐国的决心,以及韩平的立场。如今看来,韩平的态度比预想中坚定,而齐国的季无咎,则是一个必须重视的对手。

“韩使,”齐威王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秦使之言,你可听清了?齐国的诚意,你也见到了。如今,你可还有疑虑?”

韩平深吸一口气,彻底下定了决心。他整了整衣冠,上前深深一揖:“齐王陛下,季大夫,诸位齐国大臣。平,此前确有小人之心,幸得陛下与季大夫以诚相待,以利相示,更在危难之际施以援手。平,愿代表韩国,与齐国签订互市盟约!此心天地可鉴,若有反复,人神共弃!”

“好!”齐威王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拿盟书来!”

内史府早已备好正式的盟书。在齐威王与满朝文武的见证下,韩平与代表齐国的季无咎,分别在盟书上签字用印。当印章落下那一刻,标志着齐、韩、魏、赵四国互市联盟的初步成型,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在中原大地凝聚。

盟约既成,韩平心满意足,在齐军精锐护送下,带着盟书副本返回韩国复命。而季无咎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姚贾临走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当夜,论道轩内,灯火摇曳。

淳于髡听着季无咎讲述朝堂上发生的一切,慢悠悠地品着酒,半晌才道:“姚贾此人,我素有耳闻。他并非纯粹的纵横说客,更兼有间谍之责。他此行目的,一在离间,二在***,这三嘛……恐怕便是亲自来掂量一下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季无咎’的斤两。”

季无咎蹙眉:“先生,我总觉得此事还未结束。秦国绝不会坐视四国互市成型。他们在正面离间不成,又会从何处下手?”

“问得好。”淳于髡放下酒葫芦,目光变得锐利,“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姚贾虽走,他布下的棋子,却未必会全部撤离。世族那边,与秦国的勾连,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深。王二、李坊主、申义,这些或许都只是摆在明面上的弃子。真正的大家伙,还藏在泥沼深处。”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而且,你以为秦国的手段,仅仅限于阴谋诡计吗?”

季无咎心中一凛:“先生是指……”

“经济。”淳于髡吐出的两个字,重若千钧,“秦国虽被诟病为虎狼之国,但其执政者并非蠢人。商鞅变法,重农抑商,是为了集中力量。但若外部出现一个以‘商’联结的联盟,威胁到秦国的安全和发展,他们绝不会仅仅依靠破坏。他们可能会……模仿,甚至扭曲。”

“模仿?扭曲?”

“比如,他们也尝试建立自己的商路体系,用更低的关税,更高的利润,来吸引、分化参与我们互市的商人。又或者,他们会在关键物资上做文章。你可知道,赵国的一部分优质铁石,魏国的一部分战马,其源头或销路,或许都与秦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秦国若以切断这些源头为威胁,逼迫赵、魏在某些关键时刻保持中立,甚至反水,又当如何?”

季无咎倒吸一口凉气。他一直以来思考的,是如何建立“信”,如何用“利”联结。却从未深入想过,敌人同样可以使用“利”作为武器,而且可能更加无所不用其极。这是一种更深层次、更隐蔽的战争。

“还有,”淳于髡继续加码,“你的‘正度量’在齐国推行已见成效,但若推行到四国,难度何止倍增?各国旧器、旧制盘根错节,触及的利益更深。秦国若暗中资助各国反对新制的势力,阻挠度量统一,让你们的互市始终存在摩擦和算计,这‘信’又如何能彻底立起来?”

这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季无咎从四国盟约签订的短暂喜悦中彻底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两个阴谋,而是一种系统性的对抗。他走的是一条建设之路,而他的对手,既可以用暴力来破坏,也可以用另一种“建设”(扭曲的、自私的)来竞争和侵蚀。

“看来……学生将问题想得简单了。”季无咎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动着,“止战,并非建立一个理想的模式就一劳永逸。它需要不断地维护,对抗来自各方的压力和腐蚀。”

“你能想到这一层,便不枉我一番口舌。”淳于髡赞许地点点头,“不过,也不必妄自菲薄。你的‘信’与‘利’,依然是根本。关键在于,如何让这个根本更加牢固,如何让加入这个体系的各国,乃至各国的百姓、商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维持这个体系,远比破坏它、背叛它,获得的利益更大,也更持久。这,就是你要用接下来的一切行动去证明的。”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嚓”声,像是瓦片被踩动。

季无咎与淳于髡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瞬间噤声。淳于髡轻轻吹灭了桌案的灯,只留远处一盏小灯,室内顿时昏暗下来。季无咎的手,缓缓按上了腰间的墨家短剑。

论道轩的院落一片寂静,月色如水,流淌在青石板上。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屋顶飘落,悄无声息地贴近了季无咎所在书房的窗下。他动作极其专业,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显然是个中高手。

然而,就在他试图用某种工具拨开窗栓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朋友,夜访学宫,有何指教?”

黑影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沉毅的墨者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数步之外,手持一根看似普通的木棍,封住了他的退路。正是受淳于髡之托,暗中护卫季无咎的墨家弟子,名为石砺。

那刺客见行迹败露,毫不迟疑,反手间一道寒光直射石砺面门,是一枚淬毒的袖箭!石砺似乎早有预料,木棍一抖,精准地磕飞了暗器,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刺客趁此机会,身形暴起,如猎豹般扑向院墙,企图逃走。

“留下吧!”石砺低喝一声,木棍如影随形,点向刺客后心要穴。那刺客身手亦是不凡,半空中拧身回旋,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剑,格挡开来。两人就在这小小的院落中,以快打快,身影交错,兵刃破风声与脚步踏地声密集如雨。

季无咎和淳于髡已在窗内看清了外面的情形。季无咎握紧短剑,想要出去相助,却被淳于髡按住肩膀。

“石砺足以应付。你出去,反而让他分心。”淳于髡低声道,眼神深邃,“看来,有人很着急啊。朝堂上未能得手,便想行此下策,直接将你这‘祸首’除去。”

外面的打斗声很快引来了学宫的巡夜弟子,火把的光芒由远及近。那刺客见势不妙,虚晃一剑,逼退石砺半步,随即扬手抛出一颗弹丸,砸在地上。

“砰!”一声闷响,一股浓烈刺鼻的黑烟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院落。

石砺怕烟中有毒,急忙后撤屏息。待得黑烟被夜风吹散,那刺客已然不见了踪影,只在原地留下一小滩暗红色的血迹——显然在刚才的交手中,他被石砺所伤。

“让他跑了。”石砺走到窗下,对里面的季无咎和淳于髡沉声道,“此人武功路数驳杂,但最后一手遁术,颇有几分楚地巫蛊的影子,用的短剑制式,则偏向魏国武卒的侦察兵。难以判断确切来历。”

季无咎推开窗户,看着地上那滩血迹,心中波澜起伏。刺客的来历成谜,可能是秦国死士,可能是被利用的世族门客,也可能……是其他不希望四国联盟形成的势力。

“辛苦了,石砺师兄。”季无咎道谢。

石砺摇摇头:“分内之事。此后,我需更近身护卫。”

淳于髡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明日的太阳会照常升起,四国盟约的消息也会传遍天下。但黑暗中的魑魅魍魉,只会更多。无咎,你的路,更难了。”

季无咎默然良久,伸手入怀,握住了那片刻不离身的木牍。“兼爱”二字粗糙的刻痕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坚定。

“是啊,更难了。”他轻声道,眼中却燃起更加炽烈的光芒,“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纵然百鬼夜行,我也要踏出一条明路来。”

他转身,走向书案,重新点亮了灯。灯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墙壁上,仿佛一个即将踏上更遥远征途的孤独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