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辰把最后一块冬瓜,切成了薄片。每一片,都透亮,能映出人影。他师父刘老头背着手,
凑过来看了一眼,没说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声“哼”,就是夸奖了。
在御膳房这个地方,夸奖是稀罕物。这里的人,一个个都像是被抽了筋的皮影,脸上挂着笑,
眼睛里却全是算计。只有在刘老头身边,苏辰才感觉自己还是个活人。“记住,
”刘老头用那把跟了他三十年的菜刀,敲了敲案板,“菜有魂,人有命。咱们做菜的,
手上沾的是烟火气,心里得干净。不然,做出来的东西,人吃了,会坏肚子。”苏辰点头。
他懂。他有一条与众不同的舌头。一道菜进了嘴,他能尝出盐多了还是少了,
火大了还是小了。还能尝出,做菜那个人,心里是高兴,还是烦躁。就像现在,
他尝了一口刚炖好的鸭汤,就知道,掌勺的王师傅,今天肯定又在外面赌输了。这汤里,
有一股子藏不住的火气和不甘心。“怎么样?”王师傅擦着汗,皮笑肉不笑地问。
“火气大了点。”苏辰实话实说。王师傅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你个小杂役,懂个屁!
”苏辰没吭声,默默地端着一盆切好的冬瓜,走到了灶台的另一边。在这里,说实话,
就是罪过。晚上收工,苏辰脱下一身油腻的衣服,换上干净的粗布衫,
揣着这个月刚发的二两碎银子,准备出宫一趟。他得去见两个人。一个,
是负责采买的小太监,叫小 Lizi。人瘦得像根豆芽菜,但脑子比谁都活。 另一个,
是守宫门的侍卫,叫张虎。人高马大,一脸凶相,但其实是个连杀鸡都下不去手的善心人。
他们仨,是这座皇宫里,最底层的三块石头。谁都能上来踩一脚。所以,他们得抱在一起,
才能不被踩碎。“又去看你那俩兄弟?”刘老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嗯。
”“去吧。”刘老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塞给他,“刚出锅的酱肘子,拿去下酒。
”苏辰接过那包还温热的肘子,心里一暖。他看着刘老头的背影,那背,
已经被这御膳房的油烟,压得有些驼了。苏辰心里暗暗发誓,等攒够了钱,
就带师父一起出宫,开个小酒馆。到时候,他掌勺,师父就坐在柜台后面,喝着小酒,
听着小曲,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他不知道,这个梦,很快就要碎了。 碎得,
连片渣都剩不下。2. 一碗汤的风波皇帝病了。说是受了风寒,龙体欠安。
整个太医院都快把门槛踩烂了,各种名贵的补药,流水似的往乾清宫送。但皇帝吃了,
不是嫌苦,就是嫌腻,全都赏给了地。这下,御膳房的差事,就变得难办了。
御膳总管急得满嘴起泡,把所有掌勺师傅都叫到一起,下了死命令:三天之内,
必须做出一道能让皇上开胃的菜。不然,所有人都提着脑袋去见。一时间,
御膳房里愁云惨淡。山珍海味,龙肝凤髓,皇上什么没吃过?要开胃,谈何容易。
王师傅他们一合计,决定还是用老法子,上猛料。人参、鹿茸、灵芝,不要钱似的往锅里扔。
炖出来的汤,香是香,但那股子腻味,隔着三里地都能闻到。苏辰看着那锅金黄油亮的汤,
摇了摇头。他知道,皇上现在需要的,不是“补”,是“清”。病人的舌头,比纸还薄,
哪里受得住这种大补。他想起小时候,家里穷,娘生病了,没钱买药。
爹就用家里仅有的一点猪杂、一块豆腐、几片酸菜,熬了一锅汤。那汤,清清淡淡,喝下去,
胃里却暖烘烘的,整个人都舒坦了。爹说,这叫“三元及đệ汤”,穷人的续命汤。
苏辰看着那些被师傅们扔在一边的猪杂,动了心思。他等到半夜,所有人都走了,
才偷偷溜回厨房。他挑了最新鲜的猪肝、猪腰和猪小肠,用最繁琐的法子,一点点去掉腥味。
然后,用最清的泉水,配上几味最普通的健脾草药,文火慢炖。天亮的时候,一锅清澈见底,
却香气内敛的汤,熬好了。他尝了一口。汤里,没有山珍海味的霸道,
只有一股子温润的、抚慰人心的暖意。他知道,这汤,成了。那天,
王师傅把那锅油腻的大补汤送了上去,果然,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皇上发了脾气,
说再送这种东西来,就砍了厨子的脑袋。御膳总管吓得脸都白了。就在这时,
苏辰端着他那碗清汤,走了过去。“总管,让小的试试吧。
”总管看着那碗清得能看见碗底的汤,又看了看苏辰,死马当活马医,点了点头。
一个时辰后,乾清宫传来消息。皇上喝了那碗汤,连喝了三碗,还就着汤,吃了一小碗白粥。
龙心大悦,赏了御膳房一百两银子。整个御膳房都沸腾了。王师傅他们围着苏辰,
脸上堆满了笑,一口一个“苏老弟”。苏辰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知道,
他闯祸了。他做的这碗汤,太干净了。干净得,能照出别人心里的脏。他看到,
大皇子身边的贴身太监,悄悄地把剩下的汤渣,打包带走了。那太监看他的眼神,
像是在看一个死人。3. 师父的血,凉了那天晚上,苏辰做了一个梦。梦里,
师父刘老头拿着菜刀,在案板上剁肉。他一边剁,一边流眼泪。那眼泪,滴到案板上,
都变成了血。苏辰吓醒了,一身冷汗。天还没亮,他就爬了起来,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他跑到厨房,想找师父说说话。厨房里,却乱成了一锅粥。一群禁卫军,
把整个御膳房都围了。为首的,是都统李将军,一脸煞气。“谁是刘全?”李将军的声音,
像铁一样冷。刘老头从人群里走出来,很平静。“我就是。”李将军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
两个士兵走上前,从一个食盒里,拿出了一只吃了一半的烧鸡。“昨天晚上,皇上的宵夜,
是你做的?”“是我。”“有人举报,你在这鸡里,下了毒!”李将军说着,把那半只鸡,
扔到了刘老头脚下。刘老头看了一眼那只鸡,又看了一眼站在李将军身后,低着头的王师傅,
什么都明白了。他笑了。笑得,有点凄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带走!
”李将军懒得废话。苏辰疯了一样冲上去,想拦住他们。“不是我师父!
这事跟我师父没关系!”刘老头却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
是他从未见过的严厉。“滚回去!这里没你的事!”苏辰被那一眼,定在了原地。
他看着师父被两个士兵架着,一步步拖了出去。师父的背,还是那么驼,但走得,却很直。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快得,像一场荒唐的戏。当天下午,消息就传了回来。
刘老头在慎刑司,受不住大刑,“招了”。说是自己对皇上有怨言,所以下毒。人,
已经当场打死了。尸体,就扔在御膳房门口。苏辰冲出去的时候,师父的身体,已经凉了。
他躺在那里,像一袋被扔掉的垃圾。身上,全是伤,没有一块好皮肉。眼睛,还睁着,
望着这个灰蒙蒙的天。苏辰跪在师父身边,伸出手,想帮他把眼睛合上。他的手,
抖得不像话。他碰了三次,都没能合上师"父"的眼睛。他知道,师父死不瞑目。
他不是死于那几根棍子,是死于人心。苏辰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他只是跪在那里,
看着师父身下,那滩已经开始凝固的、暗红色的血。那滩血,把他心里那个开小酒馆的梦,
彻底淹没了。也把他心里,最后一丝对这个世界的温情,彻底浇灭了。他抬起头,
看着那些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的、曾经对师父笑脸相迎的同事。他们的脸上,有害怕,有同情,
但更多的是庆幸。庆幸死的,不是自己。苏-辰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感觉,
自己身体里的某个东西,跟着师父的血一起,凉了。也跟着,变硬了。
4. 锅边的兄弟苏辰把师父,埋在了城外的一片乱葬岗。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土包。
他从天亮,坐到天黑。没吃饭,也没喝水。脑子里,空空的。直到月亮升起来,他才站起来,
拍了拍身上的土,回宫了。推开自己那间小破屋的门,他愣住了。屋里,点着一盏油灯。
小 Lizi 和张虎,坐在桌子边,谁也没说话。桌上,摆着一壶酒,两碟小菜。
“回来了?”张虎闷声闷气地问。苏辰点了点头。小 Lizi 站起来,
给苏辰倒了一杯酒。“喝点吧,暖暖身子。”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尖细,但听着,
却让人觉得安稳。苏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很烈,像刀子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
“刘师傅的事……”张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我都知道了。
”小 Lizi 接过话头,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吓人,“是王师傅去告的密。
背后,是大皇子的人。”苏辰看着他,没说话。“那碗汤,坏了大皇子的事。
”小 Lizi 继续说,“皇上最近一直在喝皇后娘娘送的安神茶。那茶里,
有一种叫‘软筋散’的慢性毒。单喝没事,但要是身体虚弱,再用猛药一补,不出半个月,
人就废了。你的汤,清淡平和,刚好把那股虚火给压下去了。等于说,你救了皇上一次,
也断了大皇子的路。”苏辰的心,沉了下去。他没想到,一碗汤背后,藏着这么多杀机。
“他们为什么要害师父?”“因为你,只是个杂役。杀了你,没分量。杀了刘师傅,
才能震慑整个御膳房,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主子。”小 Lizi 说着,端起酒杯,
也喝了一口,“在这宫里,死个把人,比死只蚂蚁还容易。”张虎在一边,
把拳头捏得咯咯响。“他娘的!这帮畜生!”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
苏辰开口了。“我想,给我师父报仇。”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
都像是在石头上刻出来的。张虎和小 Lizi 都看着他。“怎么报?”张虎问,
“咱们仨,加起来,还不够人家一根手指头捏的。”“用这个。”苏辰指了指自己的嘴,
又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咱们是石头,没错。”苏辰看着他们,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但石头,也能把玉给硌碎了。”小 Lizi 盯着苏辰看了很久。他突然笑了。“好。
”他说,“我这条命,反正是捡来的。烂命一条,陪你玩玩,也值了。”张虎也一拍桌子。
“算我一个!大不了,就是个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苏辰端起酒壶,
给三个人都倒满了酒。“从今天起,咱们仨,就是亲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小 Lizi 举起杯。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张虎接上。三只酒杯,在灯下,
碰在了一起。声音,很清脆。像是一把刀,出鞘了。5. 甜的是糕,苦的是心报仇,
不能靠一腔热血。苏辰比谁都清楚。师父的死,让他一夜之间,长大了。他开始学着,
用脑子去看这个世界,而不是用眼睛。他发现,御膳房,其实是整个皇宫里,最有趣的地方。
这里,是权力的末梢,也是欲望的起点。每个人想吃什么,什么时候吃,吃多吃少,
都藏着秘密。苏-辰开始留心观察。他发现,大皇子最近胃口不好,点的菜,
都是些清淡的素食。但每次送去的素菜,他都只动几筷子。反而,皇后宫里送去的几道甜点,
他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苏-辰把这件事,告诉了小 Lizi。小 Lizi 在宫里,
消息最灵通。他第二天就带回了消息。“大皇子最近,在跟二皇子争户部的一个差事。
表面上,他占了上风。但实际上,二皇子那边,有丞相撑腰。大皇子心里,急得跟火烧一样。
所以,才吃不下饭。”“那他为什么爱吃甜的?”张虎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人心里苦,
就想吃点甜的,来补。”苏辰淡淡地说。他让小 Lizi 去打听,皇后宫里的点心,
是哪个师傅做的。小 Lizi 很快就查到了。是皇后从江南带来的一个点心师傅,
叫李嫂。那李嫂,最擅长做的,是一种叫“桂花定胜糕”的点心。“定胜糕?
”苏辰念着这个名字,笑了。“皇后这是在用点心,给大皇子打气呢。”苏辰决定,
他也要做一道“点心”,送给大皇子。他让张虎,偷偷帮他弄来了一点东西。不是毒药,
是一种叫“黄连”的药材。然后,他用最上等的糯米粉,配上最甜的蜜糖,
做了一道和他师父刘老头学过的,最拿手的点心——“金玉满堂”。这道点心,外表金黄,
里面包着各种果仁,又甜又糯。但在果仁馅里,苏辰悄悄地,加了一点点磨成粉的黄连。
那点苦味,很少,很少。被大量的蜜糖盖着,一般人,根本尝不出来。但是,苏辰知道,
大皇子的舌头,很刁。而且,一个心里已经很苦的人,对“苦”味,会格外敏感。他把点心,
交给了王师傅。“王师傅,这是我新琢磨的点心,您尝尝?”王师傅现在,有点怕苏辰。
他尝了一口,只觉得甜得发腻,没尝出别的味。“行,回头我给总管送去。”那天晚上,
苏辰做的“金玉满堂”,被送到了大皇子的书房。据说,大皇子只吃了一口,就把整盘点心,
都砸了。他发了很大的脾气,说这盘点心,又苦又涩,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想来触他的霉头。御膳总管吓得半死,回来就把王师傅骂了个狗血淋头。王师傅也冤,
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有苏辰,在厨房的角落里,看着那盘被砸得稀烂的点心,脸上,
露出了师父死后,第一个真正的笑容。他知道,他这颗小石头,
已经在大皇子那块完美的玉上,硌出了第一道细小的裂痕。甜的是糕,苦的是心。 这道菜,
大皇子吃懂了。6. 筷子上的情报大皇子吃了苏辰的“哑巴亏”,心里很不痛快。
但他找不到发作的由头。那盘“金玉满堂”,后来被好几个师傅尝过,都说除了甜,
没别的味。这件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但苏辰知道,大皇子已经记住他了。他得更小心。
他开始利用自己的优势,从那些锅碗瓢盆,剩菜剩饭里,搜集情报。他发现,皇宫里,
每个主子,都有自己的“口味图谱”。比如,皇帝爱吃鱼,但不吃带刺的。这说明,
他生性多疑,不喜欢任何有“风险”的东西。二皇子爱吃辣,无辣不欢。这说明,
他性格直爽,但也容易冲动。而那位深居简出的慧贵妃,独爱一道“冰镇苦瓜”。这说明,
她是个心里有大苦楚,却又极能隐忍的人。这些信息,就像一张张拼图。苏辰把它们,
一块块记在心里。然后,交给小 Lizi 去分析,去验证。
小 Lizi 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穿梭在宫里各个角落。
他能从敬事房太监的闲聊里,听到皇帝昨晚翻了哪个妃子的牌子。
也能从浣衣局宫女的抱怨里,知道哪个娘娘新做了一件衣服。张虎,则成了他们的“保险”。
他利用自己当值的便利,摸清了宫里大部分的巡逻路线和换岗时间。万一出了事,他能保证,
给苏辰和小 Lizi 留出一条逃跑的后路。三个人,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
开始运转起来。苏辰是大脑,负责分析和决策。 小 Lizi 是五官,负责打探和收集。
张虎是四肢,负责执行和断后。他们的第一次合作,目标,是慧贵妃。
苏辰从慧贵妃的饮食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她宫里,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红糖”。
但她本人,却从不吃任何甜食。“一个不吃甜的人,要那么多红糖干嘛?”张虎想不明白。
苏辰也想不明白。他让小 Lizi 去查。小 Lizi 这次,花了好几天,
才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慧贵妃,每个月,都会偷偷地,把这些红糖,送出宫去。
”“送给谁?”“她娘家。她有个弟弟,从小身体就不好,要靠一种用红糖做药引的方子,
吊着命。”苏辰心里一动。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慧贵妃的父亲,是手握京城兵权的九门提督,
林将军。林将军一直保持中立,不参与任何皇子之争。是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想拉拢的对象。
“我明白了。”苏辰说,“红糖,就是慧贵妃的软肋。也是林将军的软肋。
”“你的意思是……”小 Lizi 的眼睛,亮了。“咱们得想办法,把这个消息,
‘不经意’地,透露给二皇子。”苏辰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大皇子不是想争吗?
咱们就给他,添一把火。”他看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场筷子上的战争,
悄然拉开了序幕。7. 烫手的赏赐二皇子很快就收到了消息。消息,
是通过一种很巧妙的方式,传过去的。苏辰做了一道菜,叫“一品当朝”。
用的是上好的鸭肉,配上红枣和枸杞。这道菜,是二皇子最爱吃的。但在装盘的时候,
苏辰特意在盘子边上,用红糖,画了一朵小小的梅花。那朵梅花,画得很隐蔽。但苏辰知道,
二皇子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一定能看见。果然,第二天,二皇子就派人,传苏辰过去问话。
见面,是在二皇子的书房。二皇子屏退了下人,开门见山。“那朵梅花,是你画的?”“是。
”苏辰不卑不亢。“你想告诉我什么?”“奴才不敢。”苏辰低着头,“奴才只是觉得,
鸭肉性寒,配点红糖,可以暖胃。”二皇子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笑了。“你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