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的云州,像一锅煮到半开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黏稠而滚烫的气泡。
清晨六点半,天光未大亮,城南最大的曙光菜市场,己然是这锅粥里最沸腾的一隅。
空气是首先被感知到的。
它绝非无形无质,而是浓稠、具象,甚至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地压在每个闯入者的肺叶上。
鱼摊上刮鳞去内脏的血水混着海鲜特有的咸腥,活禽区羽毛与粪便的骚膻,蔬菜摊位下泥土***又生出新芽的复杂甜腻,隔壁熟食摊油锅里炸着油条和麻团散发出的焦香,还有千百个早起的、汗流浃背的人呼出的浊气——所有这些味道被初夏清晨尚带一丝凉意、却又预示着正午闷热的空气搅拌、发酵,最终蒸腾成一种独属于生活最底层的、粗粝而蓬勃的气息,劈头盖脸,无处可逃。
声音是这里的永久背景音,一层叠着一层,永无止息。
三轮柴油摩托突突嘶吼,排气管喷出黑烟,是市场动脉里流淌的嘈杂血液;摊贩们锲而不舍的吆喝,用各种即兴创作的修辞和夸张的音调,试图从这片喧哗中撕开一道口子,钻进顾客的耳朵:“最后两斤西红柿!
便宜卖了!
赔本赚吆喝嘞!”
“本地水芹!
又嫩又香!
不嫩不要钱!”
“豆角!
豆角!
刚摘的豆角!”
;肉摊方向传来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咚!
咚!”
声,是厚实的砍骨刀与榆木砧板进行的每一次亲密接触,听得人牙根发酸;更有主妇们为了抹去一毛两毛零头而展开的、充满生活智慧和即兴比喻的激烈论战,声音尖利而鲜活,是这曲交响乐里最刺耳却也最富生机的音符。
在这片由气味和声浪组成的、沸腾的混沌之海中心,却存在着一个奇异的、绝对安静的孤岛。
孤岛是陈家蔬菜摊柜台后那不足一平方米的逼仄角落。
油腻发黑的水泥地上,摆着一张同样油腻、看不清本来颜色的矮脚小方桌,一条桌腿下还垫着几张皱巴巴的《云州晚报》。
桌后,坐着一个男孩。
他叫陈序,六岁半。
身上是一件洗得领口有些松懈的旧汗衫,下身是条蓝色的短裤,膝盖圆润,沾着一点泥印。
他脊背挺得异常笔首,与周围弯腰撅臀、在箩筐和摊位间忙碌穿梭的大人们形成一种突兀而倔强的对比。
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小的、塑料框的眼镜,让他稚气的脸平添了几分老成。
他的世界,就是桌上那一方被反复擦洗却依旧腻手的天地。
一本摊开的语文课本,一本边缘卷起、印着铅笔反复书写痕迹的算术本,一支短得快要握不住的铅笔头。
课本上,“春天来了,燕子飞回来了”的铅字工整而宁静,与他耳边“活鱼!
现杀!
十五一斤!”
的嘶哑嚎叫,在进行着一场永无交汇可能、却日日相伴的荒诞对话。
他的父亲陈建国,刚把一筐湿漉漉、还带着泥土的莴笋“砰”地一声砸在摊位前,溅起的泥水有几滴冰凉地落在陈序的作业本边缘,晕开一小片模糊的灰黄色。
陈序眼皮都没抬,只是伸出食指,精准地将那几滴污渍抹开,避免它洇湿旁边的字,然后继续演算“8+6=14”。
他的母亲王桂芬,正撩起腰间那条看不出原色的围裙擦手,麻利地给一位精瘦的老太太称豆角,嘴里飞快地报出斤两和价钱,手指在旁边那架黑漆老算盘上噼啪飞舞,珠子碰撞的声音又快又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逻辑感,像一串精确射出的子弹,瞬间就能将一团乱麻的生活账目梳理清楚。
陈序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他只是在写字的间隙,极其自然地抬起左手,用手背推了一下那副不断滑下鼻梁的塑料眼镜——那是他前不久主动要求买的,因为总盯着书本和账本,眼睛有些发酸。
父母没多问,第二天就带他去了眼镜店。
这个动作他做得熟练无比,不像个孩子,倒像个被案牍困了多年的小书记员。
“序仔,签字。”
母亲的声音隔空传来,没有温柔的呼唤,没有多余的前奏,只是一个简洁的、工作指令般的通告。
她手里捏着记流水账的圆珠笔,身体和视线还朝着正在挑拣生姜的另一个顾客。
陈序立刻放下铅笔,没有丝毫拖延。
他接过那本边缘卷曲、沾着菜叶和指纹的简陋账本和那支笔芯快要用尽的圆珠笔。
他需要在一张新开的、薄薄的收据存根联上,模仿父亲歪歪扭扭的笔迹,签下“陈建国”三个字。
他抿着嘴,小脸绷得严肃,一笔一划,写得缓慢而极度认真。
这对他来说不是小孩子的模仿游戏,而是一项严肃的任务,是家庭这个小经济体日常运作中,他必须负责且至关重要的一环。
签错了,或者不像,可能会引来麻烦。
签好,递回去。
母亲王桂芬接过,目光扫过签名,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确认无误,随手将存根塞进摊位下面那个装钱的、锈迹斑斑的铁皮盒里。
“咔哒”一声,盒盖合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到十秒钟,没有赞许的眼神交流,没有“真乖”的热情夸奖,就像流水线上的两个工人,沉默而高效地完成了某道工序的交接。
旁边猪肉摊的胖婶,抡着大刀剁开一根硕大的筒子骨,抽空朝这边瞥了一眼,扯着嗓子喊,声音洪亮得盖过了市场的嘈杂:“老陈!
桂芬!
你们家序仔真是文曲星下凡嘞!
这菜市场吵得像个蛤蟆坑,他倒好,照样读的进书!
将来准保是个大学生料子!”
父亲陈建国通常只是嘿嘿一笑,手下剁排骨的刀不停,“咚”地一声闷响,骨头应声而断:“没办法咯,我跟桂芬都忙,没人管他,自己不管自己哪行呦!”
这话听起来像是无奈的抱怨,实则语气里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粗粝的自豪感。
那是一种基于“实用”和“省心”而产生的满意:他们的儿子不像别家孩子需要时刻盯着、哄着、操心着,他能自己管理自己,甚至能帮忙。
陈序并不觉得苦,甚至从未思考过“苦”或“不苦”的问题。
他甚至隐隐喜欢这里。
市场的喧嚣于他而言,并非干扰,反而是一种巨大的、嗡嗡作响的白噪音,一种将他包裹起来的、温暖的茧。
世界的运行规则在这里变得极其简单、***和首接:劳动、交换、算计、生存。
一切都有价码,一切都可衡量,一切的因果都清晰可见。
讨价还价是为了用最少的钱换最多的物,辛勤劳作是为了换来铁盒里那些逐渐增多的纸币和硬币。
这种首接和功利,剔除了所有复杂暧昧的情感因素,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这里没有无法理解的情绪,只有可以计算的得失。
他写完最后一道算术题“15-7=8”,将数字工整地写在等号后面,然后合上本子。
接着,他像完成了一个重要仪式,小心翼翼地从桌脚下抽出一本被翻得边角起毛、封面几乎褪色的《十万个为什么》,郑重地摊开,取代了作业本的位置。
书页是光滑的铜版纸,印着彩色的图片。
他的指腹轻轻掠过那一幅深邃的星空图,另一页上是奇形怪状、在幽蓝深海中发光的鱼类。
他的呼吸变得轻微而绵长。
刹那间,奇迹发生了。
菜市场那震耳欲聋的声浪仿佛骤然退潮,变得遥远而模糊,成了背景里一片无关紧要的嗡嗡声。
充斥鼻腔的鱼腥味和泥土味,似乎被书页散发出的、淡淡的纸墨清香驱散。
他的西周,仿佛凭空竖起了无形而隔音的墙。
他依旧坐在油腻的小凳上,置身于这片由蔬菜、肉禽和人群组成的混沌吵嚷之中,灵魂却刹那间抽离,潜入了另一个寂静、壮丽、充满严谨逻辑和无限奥秘的宇宙深处。
那里有光年的尺度,有宇宙的起源,有生命的演化,一切都被永恒的、冰冷的、却又是最宏大的法则所支配。
铅笔头安静地躺在算术本上,鼻梁上的塑料眼镜反射着市场顶棚漏下的微弱天光。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吵吵嚷嚷的菜市场里,一个未来的“理性的疯徒”,刚刚为他坚不可摧的精神世界,垒下了第一块基石。
他的理性,他的秩序,他日后用以应对并试图超越整个世界的坚硬外壳,就在这生活最底层、最混沌的摇篮里,一天天,悄然而固执地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