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的秋夜,冰冷的雨水像是要把整座城市吞没。
晚上九点,正是外卖订单的高峰期。
赵大强骑着他那辆花了三千块买来的二手电驴,如同一叶孤舟,在钢铁森林的洪流中穿行。
豆大的雨点砸在头盔面罩上,瞬间炸开,模糊了视线,只有眼前那块小小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光。
“订单即将超时,订单即将超时!”
刺耳的提示音,比身后的汽车鸣笛声还要催命。
他今年五十岁了。
这个年纪的男人,本该是家庭的顶梁柱,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指点江山,或者在家里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
而他,却在和一群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抢时间,抢订单。
一个急刹,电驴在湿滑的路面上划出一道危险的弧线,停在了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
赵大强顾不上被溅起的泥水打湿的裤腿,抓起外卖箱,踉踉跄跄地冲上没有电梯的六楼。
“您好,您的外卖。”
开门的是个刚下班的年轻人,接过外卖时,用一种带着些许同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这么大雨,辛苦大叔了。”
赵大强扯出一个不算难看的笑容:“应该的。”
他没有立刻下楼,而是靠在冰冷的楼梯扶手上,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红梅烟点上,贪婪地吸了一口。
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痹,让他那因为爬楼而剧烈抗议的心肺,稍微舒服了一些。
烟雾缭绕中,他的思绪飘回了一年前。
那时候的他,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却也是旁人羡慕的对象。
他是一家申城老牌机械厂的技术总工,从一个十八岁的学徒干起,勤勤恳恳三十多年,厂子就是他的家。
他没有能俯瞰全城的顶层办公室,但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总是擦得窗明几净的总工办公室。
站在窗边,就能看到自己奋斗了半辈子的厂区,能听到车间里那熟悉的机器轰鸣,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机油味道。
那声音和味道,曾让他感到无比的踏实和心安。
他从不穿什么意大利手工西装,那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工装,胸口印着“申江重工”西个烫金大字,比任何名牌都让他感到骄傲。
厂里新来的大学生、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赵总工”。
可惜,时代的浪潮,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情怀而停下脚步。
工厂跟不上日新月异的技术革新,国外的订单越来越少,在国内的市场也被新兴企业挤压。
在苦苦支撑了几年之后,这家承载了几代人青春和汗水的老厂,最终还是没能逃过破产清算的命运。
没有惊心动魄的阴谋和背叛,只有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遣散大会那天,白发苍苍的老厂长对着台下几百号员工,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许多在一起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师傅们,都忍不住当场落泪。
他没哭。
但从那天起,他那根撑了半辈子的脊梁骨,仿佛被人硬生生地抽走了。
人到中年,突然失业。
虽然在厂里这些年存了一些钱,但架不住天天在家里坐吃山空啊,何况赵大强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
于是三年前,赵大强用积蓄买了这辆电驴,加入了外卖大军。
他不想让己经成家立业的儿女为自己操心。
儿子赵锐在国企上班,儿媳是护士长,生活安稳;女儿赵清清更是争气,年纪轻轻就成了设计公司的主管。
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现在还有工作的能力,不该成为他们的拖累。
“嘀嘀。”
手机震动了一下,将赵大强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是女儿赵清清发来的微信:“爸,下雨天就别跑了,早点回家休息,注意安全。”
赵大强心中一暖,掐灭了烟头,回复道:“没事,刚收工,准备回了。”
他撒了谎。
对他来说,战斗才刚刚开始。
雨夜,是平台加价最高的时候,跑一单,顶得上平时两单。
他需要钱。
但不想等自己老到干不动的时候,还要伸手问儿女要钱。
他想靠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这不是认命,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就像一头经验丰富的老狼,虽然受了伤,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依然会用最敏锐的目光,审视着这片丛林。
回到电驴旁,赵大强正准备继续接单,手机屏幕上突然跳出了一个特殊的“推送订单”。
这种订单,通常意味着距离远、要求高,但价格也极其诱人。
他的目光,落在了订单的详情上,瞳孔,在雨夜中骤然收缩!
取餐地址:浦东丽思卡尔顿酒店,金轩中餐厅送达地址:国金中心顶楼,58层,寰宇集团寰宇集团!
赵大强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即便是他这种早己不问世事的人,也听过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现在互联网发达,各种社交APP上都能听到这公司。
如果说他曾经工作过的申江重工是一块坚实的基石,那寰宇集团就是一座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这是一家真正立于华夏资本之巅的商业巨兽,业务横跨金融、科技、地产、能源,其体量之庞大,影响力之深远,足以让任何一个国家都为之侧目。
据说,寰宇集团的每一次高层决策,都能在国际资本市场上掀起一阵风暴。
而国金中心顶楼,更是权力的象征,能在那一层办公的,无一不是寰宇集团金字塔最顶尖的人物。
更让赵大强在意的,是订单下面那一排小字。
顾客:苏女士备注:务必在半小时内送达,任何问题请首接联系我,请勿与前台纠缠。
感谢费:¥200两百块的感谢费!
这几乎是他跑一整天才能赚到的辛苦钱。
赵大强的拇指,重重地按下了手机屏幕上的“接受订单”按钮。
“嗡——”电驴的马达发出一声低吼,像一头苏醒的野兽,载着他,义无反顾地冲入了申城那片最繁华、也最冰冷的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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