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一月,江东省北部的红旗乡,正经历着十年不遇的严冬。
昨夜一场新雪,将乡政府大院覆盖得一片素白,唯有那根孤零零的旗杆和几行早来的脚印,破坏着这片完整的洁白。
许明远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僵硬的双手,推开了党政综合办公室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
一股混杂着煤烟、旧报纸和人体暖意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将他从外面的凛冽中短暂地剥离出来。
他是这里最新的人。
三个月前,他从省城一所不算顶好的大专毕业,靠着一点微薄的关系和还算拿得出手的文凭,被分配到了这个生养他的故乡——红旗乡,成了党政办一名普通干事。
名义上是干部身份,实际上干的多是伺候人的活计。
办公室副主任陈国栋正拿着火钳,小心地给墙角那个铸铁煤炉添煤,见了他,脸上露出惯常的、带着点疲惫的和善:“小许来了?
今天这雪不小,路不好走吧?”
“还好,陈主任。”
许明远应着,脱下半旧的军大衣挂好,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山装。
他熟门熟路地拿起墙角的笤帚和撮箕,开始清扫地面上的烟灰和泥脚印。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年轻人,多动动好,暖和。”
陈国栋看着他的背影,嘟囔了一句,又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一份《江东日报》,沉浸到那些与他似乎隔着一层的国家大事里去了。
许明远能感觉到他思绪的平淡,像一杯温吞水,没有太多波澜,只有日复一日积攒下来的、对工作的倦怠和对安稳的满足。
陆续地,办公室里其他人也到了。
负责后勤采买的张薇,裹着一条大红围巾,脸蛋冻得通红,一进来就带来一股冷风和叽叽喳喳的活力:“哎呀妈呀,冻死了!
你们猜我刚在门口看见谁了?
就河湾村的王老倔,又来找周乡长磨他那点救济款了……”她的心思活泛得像水银,充满了对乡里大小八卦的好奇和传播欲,但底色是朴素的善良。
通讯员王磊则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进来,默不作声地开始整理桌上散乱的报纸和信件,按科室分好。
他的思绪几乎是封闭的,许明远只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关于天气和路况的实用信息,像一台精密的仪器。
最后,办公室主任肖东踩着点进门。
他西十出头年纪,梳着整齐的三七分头,深蓝色中山装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脸上是一种恰到好处的严肃。
他目光在己然洁净的办公室扫过,在许明远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
卫生搞得不错,手脚还算勤快。
“一个清晰的念头被许明远捕捉到,但随即是更深的审视:”大学生……心气高不高?
能不能安心待住?
还得再看看,不能捧得太高。
“许明远垂下眼睑,拿起竹壳暖水瓶,去锅炉房打开水。
这就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基层官场安身立命的初始资本——他能模糊地“听”到周围人强烈的情绪和思维片段。
这能力时灵时不灵,且极其耗费心神,但就像在迷雾中拥有了一盏微弱的灯,至少能让他看清脚下几步的路。
他将灌满开水的暖瓶轻轻放在每位领导的办公桌旁,像一个无声的影子,融入这间办公室固有的节奏里。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