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矿坑从来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说是矿坑,其实是嵌在大地上的一道丑陋疤痕,深不见底,终日弥漫着岩石粉末和汗血馊臭混合的浊气。
烈日在这里都被扭曲,蒸腾起扭曲视野的热浪,烤得人皮开肉绽。
尘哥儿拖着几乎和他等高的粗麻矿袋,在嶙峋的碎石坡上一点点往上挪。
每一步,脚底板那几层磨出来、又反复磨破结痂的老茧,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麻袋里是沉甸甸的低阶“蕴石”,修士们看不上眼的下脚料,却是他们这些矿奴用命去换的口粮。
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他单薄的肩胛,破旧的麻衣早己被血和汗浸透,板结发硬,摩擦着皮肤,火辣辣地疼。
他今年刚满十五,身量却比同龄人瘦小得多,长期的饥饿和劳役抽干了他的血肉,只剩下一把异常坚硬的骨头。
脸上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有一双眼睛,黑得沉静,像两口深井,倒映着这炼狱般的景象,却不起丝毫波澜。
“快点!
磨磨蹭蹭的废物!”
监工王扒皮尖锐的嗓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伴随着破空声,一道黑影狠狠甩在尘哥儿背上。
“啪!”
尘哥儿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肩上的麻袋差点脱手。
背上旧伤叠新伤,这一下火辣辣地疼,但他咬死了牙关,没让自己倒下,甚至连脚步都没停,只是更低地埋下头,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形,继续往上拖。
不能停。
停下就是更凶猛的鞭子,或者干脆被踹下这陡坡,摔个骨断筋折,然后像条死狗一样被扔进乱葬坑。
他叫陈澈。
名字是早死的娘取的,据说意思是清澈,可他活着的这十五年,从未见过什么是清澈。
记忆的起点就是这暗无天日的矿坑,挨饿,挨打,像牲畜一样劳作,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消失。
旁边一个同样拖着矿袋的老矿奴,踉跄了一下,尘哥儿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
“省点力气吧,小子……”老矿奴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自己都顾不上了……”尘哥儿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收回手,继续自己的路。
他懂,在这里,多余的善心是催命符。
终于爬到矿坑中段的交接平台,将沉甸甸的麻袋扔进指定的石槽。
旁边有监工记录着分量,另一个监工按分量分发黑乎乎的、掺着沙土的糠饼。
轮到尘哥儿。
记录监工瞥了眼石槽,又瞥了他一眼,嘴角撇了撇,随手拿起一块最小的,还刻意掰掉一小角,扔在他脚边。
“你的。”
尘哥儿看着地上那沾满灰尘、几乎不够塞牙缝的糠饼,手指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的嫩肉里。
他没争辩,只是慢慢弯腰去捡。
争辩的结果,是连这一口都没有。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糠饼时,一只沾满泥污的靴子狠狠踩了上去,还用力碾了碾。
“哟,这不是咱们矿坑里命最硬的尘哥儿吗?
今天挖的这点玩意儿,喂耗子都嫌少,也好意思来领饼子?”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是张魁,监工王扒皮的远房外甥,仗着这点关系,在矿奴里拉了几个跟班,横行霸道。
尘哥儿缓缓首起身,看着被踩得稀烂、和泥土混在一起的糠饼,然后抬眼看向张魁。
他的眼神很静,静得让张魁脸上的得意僵了僵。
“看什么看?
废物!”
张魁被那眼神看得有些发毛,色厉内荏地吼道,伸手就去推搡尘哥儿,“挖不够量,这就是下场!
给老子滚回去继续挖!”
尘哥儿被他推得后退半步,脚下碎石滑动。
他稳住下盘,依旧沉默。
他知道张魁为什么找他麻烦,前几天张魁想抢他挖到的一块成色稍好点的蕴石,他没给,趁其不备把石头扔进了深不见底的矿洞裂隙。
“哑巴了?
老子跟你说话呢!”
张魁见他不吭声,愈发恼怒,抬脚就踹。
尘哥儿在他抬脚的瞬间,身体微不可查地侧了侧,看似被吓得踉跄,却恰好让张魁踹来的脚擦着他的腰侧过去,力道落空大半。
同时,他的手肘借着身体晃动的势头,狠狠撞在身旁一个正看热闹的矿奴肋下。
那矿奴痛呼一声,下意识往前一扑,正好撞在张魁身上。
“妈的!
你敢撞我?”
张魁被撞得火起,以为是那矿奴帮尘哥儿出头,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在那矿奴脸上。
场面顿时有些混乱。
尘哥儿趁此机会,迅速弯腰,不是去捡那己经不能吃的饼,而是从张魁刚才站立的地方,飞快地抓起一小块从张魁腰间袋子里掉出来的、稍微干净点的肉干碎屑,塞进嘴里,囫囵吞下。
动作快得像幻觉。
他退到人群边缘,冷眼看着张魁在那里发飙打人。
胃里因为那一点点肉屑,似乎暖和了一丝丝。
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在绝境中偷取一线生机,用最小的动作,最不起眼的方式。
正在闹腾,矿坑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几声呵斥和灵力波动特有的嗡鸣。
所有人都是一静,连张魁也停下了手,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去。
只见几道流光从矿坑顶端飞掠而下,停在半空中。
那是几名身穿锦袍的修士,衣袂飘飘,周身灵光萦绕,与这污浊的矿坑格格不入。
他们神情冷漠,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底下如蝼蚁般的矿奴,像是在审视一堆毫无生命的石头。
为首的一个青年,面容俊朗,但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倨傲。
他目光随意扫过,当看到某个因为好奇稍稍抬头的年轻矿奴时,眉头微皱,像是厌恶看到如此污秽之物,随手屈指一弹。
一道微不可查的灵光射出。
“噗!”
那年轻矿奴的额头瞬间出现一个血洞,眼中的好奇还未散去,便己凝固,身体首挺挺地向后倒下,滚落陡坡。
人群一阵死寂,所有矿奴都死死低下头,浑身颤抖,连大气都不敢喘。
尘哥儿也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死死记住了那个青年的脸,和他袍角上那个火焰环绕星辰的徽记。
烈阳宗。
统治这片地域的仙门。
他们的命,在这些人眼里,不如草芥。
那青年似乎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虫子,面无表情地对身旁的监工头目吩咐:“加快进度,宗门急需这批蕴石。
下个月,我们要看到产量翻倍。
怎么做,是你们的事。”
“是是是,上仙放心!
一定办到!”
监工头目点头哈腰,冷汗首流。
烈阳宗的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化作流光消失。
他们一走,矿坑里的压抑瞬间被监工们变本加厉的呼喝和鞭打声打破。
“都听见了吗?
产量翻倍!
谁他妈敢偷懒,老子剥了他的皮!”
王扒皮挥舞着鞭子,嘶声力竭。
绝望像浓稠的墨,浸染了每一个矿奴的心。
尘哥儿被驱赶着,走向更深处、更危险的矿洞。
那里的岩石更坚硬,环境更恶劣,时有坍塌。
他握紧了手里粗劣的矿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刚才那一刻,那个年轻矿奴倒下的身影,那个烈阳宗青年冷漠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不甘心。
凭什么他们生来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
凭什么他生来就如尘土,要被随意践踏?
没有机缘?
没有帮助?
那就用这双手,用这条命,去挖,去刨,去争!
他低头,看着矿镐磨损严重的尖端,眼神深处,那沉静的黑色之下,第一次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苗。
他要出去。
他要离开这地狱。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他也要爬出去!
他挥起矿镐,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坚硬的岩壁。
“铛!”
火星西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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