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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发表时间: 2025-10-19

第一节:婚房夜静水声寒

2010年5月1日,星期六,高屏县云清镇招待所二楼婚房。

水声漫过门缝时,刘新月的指尖已经把被角攥出了三道深痕。棉絮顺着针脚的缝隙微微鼓出来,像初春麦田里刚冒头的麦芽,带着点倔强的软。招待所的棉被是军绿色的,边角缝着褪色的白布条——那是早年县武装部淘汰的被褥,被招待所花三十块钱一床收来的,洗了不下二十次,布面泛着旧旧的米白色,摸上去像砂纸蹭过掌心,粗粝却带着点阳光晒透的干燥感。

被子厚重得像浸了春雨的麦秸,压在腿上时,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结块的棉絮硌着膝盖。那是常年叠放不当留下的硬疙瘩,每动一下都能听见棉絮摩擦的“沙沙”声,像秋天里枯叶落在地埂上的轻响。刘新月把腿往被子里缩了缩,针脚粗糙的被面蹭过脚踝,是洗得发硬的粗棉布,带着点涩涩的质感,痒得她想蜷起脚趾,却又硬生生忍住——怕动静太大,惊到卫生间里那个刚在红本本上和她签下“夫妻”二字的男人。

墙壁上的大红“喜”字是下午二婶踩着木凳贴的。二婶的脚有点跛,踩在凳子上时晃了晃,浆糊刷得左厚右薄,右上角翘起来半寸,露出里面泛黄的墙皮。墙皮是十年前刷的石灰,年久失修,指尖碰上去能蹭到细细的白末,像冬天落在袖口的雪,一吹就散,落在婚纱的化纤裙摆上,留下几缕淡白的痕迹,拍也拍不掉。

刘新月缩在床角,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墙面上有几道细微的裂缝,是去年雨季渗水留下的,弯弯曲曲的,像谁用指甲在上面划了几道不规则的线。冷意顺着婚纱的布料渗进皮肤,从后背蔓延到腰腹,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从胳膊肘爬到手腕,连带着婚纱领口那颗松动的塑料珍珠都凉了几分。那珍珠是租婚纱时就有的,边缘已经磨花,在昏暗中泛着廉价的光,像颗失了光泽的玻璃弹珠。

她的目光落在地板上。是刷过清漆的松木地板,木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污渍——靠近衣柜的地方,有块拳头大的深色印记,边缘泛着暗红,说不清是以前住客洒的菜汤,还是谁不小心蹭的血迹。刘新月盯着那印记看了两秒,心里忽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似的,赶紧把视线移到窗外。

窗外的路灯是老式的水银灯,挂在招待所门口的电线杆上。灯杆上贴着张粉色的小广告,印着“无痛拔牙”的字样,边角卷得像深秋的枯叶,风一吹就晃。灯光昏黄得像蒙了层薄纱,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像根晃悠的银线,随着晚风轻轻动着,偶尔会掠过她放在床沿的布鞋。

那是妈妈给她做的布鞋。黑色的鞋面用的是妈妈攒了三年的灯芯绒布料,鞋头绣着朵小小的兰花,用的是深紫色的丝线——那是妈妈当年结婚时陪嫁的丝线,舍不得用,只在她出嫁时拿出来,绣了这朵兰。下午从王俗苟家回招待所的路上,走在泥地里,鞋尖沾了点泥,现在干了,成了浅褐色的印子,像朵不小心落在上面的小野花,有点丑,却透着股踏实的暖。

刘新月盯着鞋尖的印子,想起妈妈缝鞋时的样子。去年冬天,妈妈坐在炕头,就着十五瓦的灯泡,手里的针线在布面上穿梭。她的眼睛不好,缝几针就要把布凑到眼前看,手指被针扎破了,就用嘴吮一下,继续缝,说:“结婚要穿新鞋,娘给你做双最结实的,纳了三十层布底,能穿好几年,走泥路也不硌脚。”当时她还笑着说:“娘,我以后当老师,要穿皮鞋呢,亮堂堂的。”妈妈只是叹了口气,没说话,手里的针线却更密了,纳鞋底的“咚咚”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卫生间的水声忽然变了。从“哗哗”的冲澡声,变成“滴答滴答”的水滴声,落在瓷砖上,像有人用手指轻轻敲着瓷碗,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上。刘新月的心跳骤然加快,撞在肋骨上,像村小下课铃那样急促——那***是铁做的,拉起来“叮铃哐啷”响,每次都能惊得教室里的粉笔灰飘起来。她下意识把膝盖抱得更紧,婚纱的裙摆被压在腿下,化纤布料硌得大腿内侧有点疼,却让她稍微踏实了些——这袭租来的婚纱,是今天唯一能证明她“新娘子”身份的东西,也是唯一能让她暂时隔绝现实的屏障。

婚纱的领口松了两颗珍珠,一颗落在招待所的洗手池里,她弯腰去捡时,王俗苟的娘还说“别捡了,不值钱”;另一颗还挂在领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着,像悬在心上的石头,总怕它掉下来,打破这片刻的安静。她摸了摸婚纱的口袋,里面还揣着王小丫塞给她的纸条,叠得方方正正,硌着掌心,像颗小小的火种。

她想起下午从招待所回家时,王俗苟的娘在院子里把布包递给她的场景。布包是用旧面粉袋改的,上面还印着“高屏县面粉厂・2008年产”的黑色字样,针脚歪歪扭扭,是老太太自己用顶针缝的,边缘还留着没剪干净的线头。里面裹着三件旧衣服:一件蓝色的棉袄,领口松垮得能塞进两个手指,袖口磨出的毛边像蒲公英的绒毛,腋下补了块三角形的补丁,用的是王俗苟小时候穿的旧床单,上面还能看到淡淡的卡通图案;两条劳动布裤子,膝盖处打了圆形的补丁,用的是王俗苟穿旧的毛巾,针脚密密麻麻,一看就是怕不结实,缝了一层又一层;还有一件灰色的毛衣,领口被虫蛀了个小洞,老太太说“冬天穿暖和,我洗干净了,晒了三天太阳”。

当时她摸着棉袄的布料,心里酸得像吞了没熟的李子,涩得舌头都发麻。现在坐在这陌生的婚床上,她忽然觉得,那件旧棉袄或许比这厚重的棉被更暖——至少棉袄上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有妈妈织毛线时的温度,有农村日子的烟火气,而这里只有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化纤婚纱的刺鼻味,还有陌生人的气息,让她觉得像在别人家里做客,浑身不自在。

“吱呀”一声,卫生间的门开了。刘新月的身体瞬间僵住,像冬天里被冻住的麦苗,连呼吸都放轻了。她听到脚步声,是塑料拖鞋蹭着地板的声音,很慢,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跳上——“嗒,嗒,嗒”,从卫生间门口,一直走到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她能感觉到王俗苟的气息,带着刚洗过澡的水汽,还有淡淡的皂角味——是村里小卖部卖的“蜂花”牌香皂,一块钱一块,她以前给学生洗脏了的校服,也用这个牌子,洗出来的衣服带着点淡淡的香味,像春天里的皂角花。

“新月,早点休息吧。”王俗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刚洗过澡的沙哑,像被热水烫过的粗布,没有攻击性,却让她的后背瞬间绷紧。她能看到他的影子落在被子上,很高大,肩膀很宽,是常年干农活练出来的结实——春天扛化肥,夏天割麦子,秋天掰玉米,冬天修拖拉机,每样活都磨出了他宽厚的肩膀。影子的边缘随着他的呼吸轻轻动着,他的手似乎抬了一下,像是想帮她把垂在脸前的头发别到耳后。

刘新月像被针扎到似的,猛地尖叫起来。声音不大,却带着极致的恐惧,像受惊的兔子,身体往旁边一躲,膝盖“咚”地撞在床沿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眼泪瞬间涌到了眼眶里。她不是故意的,只是那只即将碰到她头发的手,让她想起了去年村小那个难缠的家长——那个家长喝醉了酒,闯进办公室,想抢她的英语教案,说“农村孩子学什么洋文,浪费时间浪费钱”,当时也是这样,一只带着酒气的手伸过来,带着陌生的气息,让她本能地想逃,想躲,想把自己藏起来。

王俗苟没站稳,身体往前踉跄了一下,肩膀重重撞在床沿的木头上,发出一声闷响,像有人用锤子敲了下木头。他闷哼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鼻子,指尖沾了血——鲜红的血珠滴在白色的床单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玫瑰,花瓣的形状清清楚楚,刺得刘新月眼睛发疼。他愣了愣,低头看着指尖的血,又抬头看向刘新月,眼神里有惊讶,有不解,还有几分受伤——像冬天里被人泼了冷水的炭火,火苗慢慢暗了下去,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光,映在他眼底的红血丝上,像快要熄灭的星。

“你就这么讨厌我?”他的声音更哑了,带着点颤,像风吹过破旧的窗户,发出“呜呜”的响。空气瞬间凝固了,只有窗外的路灯还在晃,光斑在地板上摇来摇去,像不安的眼睛。刘新月攥着被子,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她不是讨厌王俗苟——这个男人,下午在婚宴上替她挡酒时,会把张强递过来的酒杯往自己面前挪,说“新月胃不好,喝不了酒,我替她喝”,一杯接一杯,喝得脸通红,却没说一句怨言;看到她脸色发白,会悄悄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剥了糖纸塞给她,说“含着,甜的,能舒服点”,糖是橘子味的,甜得有点发腻,却让她的胃里暖了些;说起帮她问镇中学招老师的事,他的眼神里没有敷衍,只有真诚,像在说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说“李校长是我战友的爹,我认识他,明天我就去问,你师范毕业,肯定能行”。

她只是怕。怕这陌生的婚姻,像个密不透风的笼子,把她困在柴米油盐里,困在鸡窝和玉米地之间;怕从此再也摸不到教案和粉笔,再也听不到学生们围着她喊“刘老师好”,再也不能在课堂上教他们念“good morningthank you”;怕自己的教师梦,像这床单上的血渍一样,沾在白色的布料上,再也洗不掉,最后慢慢变成褐色的印记,被人遗忘,连她自己都记不起,曾经想站在讲台上的初心。

她想起师范毕业时,李老师送她的那本《英语教学法》。墨绿色的封面,上面印着金色的字,扉页上是李老师的亲笔:“扎根农村,照亮童心。”当时她抱着书,在教室里哭了很久,窗外的玉兰花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白毯子。她发誓要回云清镇当老师,教农村的孩子学英语,让他们知道“苹果”不仅是“pingguo”,还是“apple”;让他们知道“天空”不仅是“tiankong”,还是“sky”;让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高楼,有火车,有会说英语的人,有他们能通过学习到达的地方。

可现在,她成了王俗苟的媳妇。早上要早起喂鸡,中午要去地里浇玉米,晚上要帮着做饭洗碗,要把教案锁进抽屉最底层,要把英语书压在箱底,要把王小丫画的小太阳纸条藏在婚纱口袋里,像藏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她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还没准备好。”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连她自己都快听不见,只有嘴唇的动作,证明她确实说了话,不是在做梦。

王俗苟没再靠近。他转身走到床头柜旁,拿起一条白色的毛巾——是招待所提供的,边缘有点脱线,上面印着“云清镇招待所”的小字,已经洗得发淡,像褪了色的粉笔字。他把毛巾按在鼻子上,血很快透过毛巾渗出来,成了暗红色的印子,像朵小小的花,开在白色的毛巾上,有点刺眼。他没看刘新月,只是低声说:“我睡客房。”说完,他拿着毛巾,脚步有点沉地走向门口,塑料拖鞋蹭着地板,发出“沙沙”的声音,像在叹气,又像在道歉。走到门口时,他还停顿了一下,手放在门把手上,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轻轻带上了门,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怕惊扰了她。

门关上的瞬间,刘新月捂住脸,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温热的眼泪从指缝里淌出来,落在手背上,又滴在被角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春天里刚下过的小雨,打湿了刚发芽的草叶。她的肩膀轻轻颤抖着,却不敢哭出声——怕隔壁的王俗苟听见,怕他以为自己还在生他的气;怕招待所的服务员听见,明天传得整个镇子都知道“王俗苟的新媳妇新婚夜哭”;怕王俗苟的娘听见,觉得她“娇气不懂事读了几天书就看不起农村人”。

她想起去年在村小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这样的夜晚,只是比现在暖些。那天是周五,学生们知道她下周一要结婚,凑钱给她买了个硬壳笔记本。蓝色的封面,上面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镇上文具店最便宜的那种,五块钱一本。王小丫在第一页画了个小太阳,用的是她攒了很久的红色彩笔,太阳的光芒画得歪歪扭扭,像小孩子张开的手,旁边写着“刘老师,我们等你回来”,字迹有点歪,却一笔一划,很认真,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翘得很高。

那天晚上,她抱着笔记本,在教室里哭了很久。教室里的桌椅都摆得整整齐齐,黑板上还留着她写的英语单词,用白色的粉笔写的,已经有点模糊。学生们围着她,王小丫把自己暖手的红薯塞给她,红薯用手帕包着,还热着,烫得她手心发红,小姑娘却说:“老师,吃了红薯就不难过了,红薯是甜的,能治伤心。”李刚把自己捡的弹珠放在她手里,弹珠是透明的,里面有朵小小的红花,他说:“老师,弹珠能辟邪,你带着它,结婚就不会害怕了,以后还能回来教我们。”就连平时最调皮的张强,也红着眼眶,挠着头说:“老师,你结婚后还会来教我们吗?我还没学会‘teacher’怎么拼呢,你答应过要教我的。”

现在想起那些话,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不知道学生们会不会等她,不知道王小丫的英语单词有没有背会,不知道李刚的弹珠还在不在,不知道张强有没有学会“teacher”的拼写,不知道村小的黑板有没有换新的,不知道教室里的桌椅还是不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她松开手,看向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红色的暖水瓶,是王俗苟下午从家里带来的,瓶身上印着“囍”字,有点掉漆,瓶塞是木头的,上面还沾着点玉米须——应该是王俗苟的娘从玉米囤里拿出来的,老太太总说“木头瓶塞保温,还没怪味,比塑料的好”。

旁边还有一个搪瓷杯,杯身上写着“劳动光荣”,是王俗苟的娘给的。下午临走时,老太太把杯子塞进她手里,粗糙的手碰了碰她的手背,带着点老茧的温度,说:“晚上渴了可以倒点热水,别喝凉水,对身子不好,女孩子家要注意保暖。”刘新月伸出手,摸了摸暖水瓶的外壳,还是热的——王俗苟应该是提前灌了热水,怕她晚上渴,怕她在陌生的地方不舒服。她想起下午王俗苟帮她拎包时的样子,包很重,里面装着婚纱和换的衣服,他却没说累,只是走在她旁边,偶尔提醒她“小心脚下的坑慢点开,别摔了”,像个细心的朋友,而不是刚认识没多久的丈夫。

心里忽然有点酸,又有点暖。像喝了杯加了糖的姜汤,辣得眼泪直流,却又暖得心里发颤。她擦干眼泪,掀开被子,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晚风从外面吹进来,带着麦田的麦香味,还有点凉意,吹在脸上,让她清醒了些。楼下的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枝叶晃来晃去,路灯的光落在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幅水墨画。王俗苟的三轮车停在院子角落,车斗里的旧麻袋还在,麻袋上沾着点泥,是下午从地里过来时蹭的,麻袋口露出半截锄头,锄头上还挂着点草屑,是他下午在地里干活时留下的。

她想起明天要去地里浇玉米,想起王俗苟说要教她用锄头,想起他娘做的鸡蛋面——下午在他家,老太太煮了碗鸡蛋面,里面卧了两个荷包蛋,说“新娘子要吃鸡蛋,吉利,能生个大胖小子”,当时她没好意思说,她更想当老师,不想只当谁的媳妇,谁的娘。或许,她可以试着接受这段婚姻,试着在过日子的同时,不放弃自己的教师梦。她可以早上喂完鸡再看英语书,中午浇完玉米再写教案,晚上洗完碗再背教学案例,她可以把王小丫的纸条放在枕头下,每天都看一眼,提醒自己别忘了初心。

她摸了摸婚纱的口袋,里面的纸条还在,被攥得有点皱,却还是能摸到“刘老师要当最好的老师”那几个字,像颗小小的种子,藏在她的口袋里,也藏在她的心里,等着发芽,等着开花。她回到床上,把被子盖好。窗外的水声已经停了,只有路灯的光还在晃,像颗遥远的星星,在黑暗中亮着。

她闭上眼睛,心里默默想:“王小丫,李刚,张强,你们等着,我一定会回去当老师的,一定会的。我不会忘了你们,不会忘了咱们一起在教室里读英语的日子,不会忘了我答应过你们,要教你们唱英语歌,要带你们看外面的世界。我会当最好的老师,像你们说的那样,我会的。”

夜色越来越浓,路灯的光慢慢暗了些,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沙沙”响着,像在说悄悄话。刘新月的呼吸渐渐平稳,眼泪已经干了,留在脸上的泪痕有点凉,却让她心里格外踏实。她知道,明天会是新的一天,会有新的挑战,会有新的希望,但只要她不放弃初心,只要她还想着那些等着她的学生,她就一定能回到讲台,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第二节:客房灯冷夜难眠

2010年5月1日,星期六,高屏县云清镇招待所二楼客房。

王俗苟坐在客房的木椅上,指节因攥紧毛巾泛出青白。毛巾上的血渍早已干涸,硬挺的纤维蹭过指尖老茧,像砂纸磨过晒裂的土墙,痒意顺着指缝钻进去,他却攥得更紧——这是新婚夜唯一的“痕迹”,红得刺眼,又轻得像场抓不住的梦。

客房不过六七个平方,空气像凝住的粥,闷得胸口发紧。墙壁没贴壁纸,只在靠门处钉着张旧海报,是四年前镇上化肥厂的宣传品。“优质化肥,高产增收”八个黑体字褪得发淡,“质”字缺了右点,旁边画的玉米穗,绿叶子成了浅黄,像秋天挂在秸秆上的枯瓣,右下角还撕了个两指宽的口,露着里面沾霉斑的水泥墙。

窗户玻璃蒙着厚灰,指甲刮过能留下白印,中间粘着三只死苍蝇,是去年夏天的,翅膀发黑发脆,一碰就碎。一只苍蝇的腿勾着细蛛丝,蛛丝挂着灰尘,随窗缝钻进来的晚风轻轻晃,像根快断的弦。路灯光透进来,在水泥地上投出巴掌大的光斑,像颗没睡醒的星,偶尔掠过墙角的铁皮垃圾桶。

垃圾桶锈得卷了边,像被狗啃过的馒头,里面扔着个空方便面袋,是上一任住客留下的,袋口没系紧,露出调料渣,散着淡油味,混着房间的霉味,成了说不出的怪味。他抽了抽鼻子,反倒更清晰地闻见墙角的潮味——那里的白灰墙卷了边,露出水泥,几道黄色水渍像地图上的河,从墙角延伸到床底。

他低头摸了摸鼻子,毛巾上的血痂蹭过鼻尖,疼得他皱了眉。婚房里的画面又撞进脑子:刘新月尖叫着躲开时,婚纱裙摆扫过床沿的“窸窣”声;她眼里的恐惧,像小鹿撞见猎人,连耳尖都透着慌;床单上的血渍红得像野蔷薇,落在白床单上格外扎眼;还有那句“我还没准备好”,轻得像蚊子叫,却像细针,扎进心里麻得发闷。

从相亲那天起,他就知道刘新月心里装着别的。那天是农历二月十八,镇上“老茶馆”里挤满人,烟味、茶味、汗味混在一起。他穿了件深蓝色中山装,是去部队时买的,领口松了,娘前一晚连夜缝过,说“别让姑娘看不起”。

刘新月穿天蓝色衬衫,黑直筒裤,手里攥着本教案,封面上“李家庄小学英语教案”的字迹娟秀,边角卷得厉害。她坐在对面没多说话,眼睛总飘向窗外——镇中学的方向传来学生跑闹声,她的眼睛会亮一下,像落了星,手指还无意识地摩挲教案封面,动作比摸宝贝还轻。

娘在旁边絮叨“新月知书达理,配你正好”,刘新月只礼貌笑了笑,教案攥得更紧,指节发白。没一会儿她突然站起来,拿起布包说“我还有课”,匆匆往外走,连茶馆老板找的五块零钱都忘了拿。他追出去时,只看见她快步走向镇中学,教案抱在怀里,像护着易碎的瓷娃娃。

娘后来劝他“女人家婚后就踏实了”,可他知道刘新月不一样。村里女人婚后围着锅台转,说未来只盼“收成好”,可刘新月说起学生时眼里有光,说起英语课语气带劲,说“想让农村孩子也能说流利英语”——那不是空话,是从心里掏出来的念想,像玉米苗般透着往上长的劲儿。

他想起下午在镇中学门口,婚宴结束后,刘新月让他停下车。她走到校门口大槐树下,盯着两层红砖教学楼看了很久。窗户装着铁栅栏,几扇玻璃碎了,用塑料布钉着,风一吹“哗哗”响。她扒着铁栏杆,指尖泛白,盯着二楼最东边的英语教室,婚纱裙摆被风吹得飘起来也没在意,只无意识地抠着化纤布料,把布抠得起了球。

“俗苟,镇中学会招英语老师吗?”她回头时声音很轻。他想都没想就说“我帮你问!李校长是我战友的爹,当年带过我,你有经验,他肯定愿意要你”——他知道刘新月的“阳光”是讲台,是学生,只有站在讲台上,她才会真正“活”过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指宽的缝。晚风裹着麦香和河水潮气,吹在脸上凉丝丝的,胸口的闷意散了些。远处麦田里传来青蛙叫,是刚醒的蛙,叫声断断续续,像学说话的孩子。他看向婚房窗户,窗帘拉得严实,只漏出点昏黄的光,像刘新月藏在心里的秘密。

他忽然想起给她买的草莓冰棍。婚宴上她没吃多少,脸色发白,他趁添酒的空跑到小卖部,老板娘笑着说“这味小姑娘都喜欢”。他用纸巾包着冰棍棍儿跑回来,怕化了。刘新月接过时眼睛亮了,咬一口,嘴角沾了粉红糖渍,像落了颗小草莓,她擦了擦没擦干净,反倒更明显,笑着说“真甜,谢谢俗苟”——那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软得像刚煮好的红薯。

他从口袋摸出“红塔山”烟盒,三块五一包,是娘让买的“招待客人用”,他平时只抽一块五的“哈德门”,盒里还剩八根烟。他抽出一根想点,又想起婚宴上张强抽烟时,刘新月皱着眉往旁边挪,用玻璃杯挡着烟味,眼神不舒服却没说——他把烟塞回去,手指摩挲着卷边的烟盒,“红塔山”三个字磨得模糊。

走到床头柜旁,他拿起招待所的搪瓷杯,杯身“云清镇招待所”的蓝字掉了漆,“招”字缺了右点,“待”字下面有道划痕,杯口还有个缺口,摸起来有点锋利。他提起墙角的墨绿色暖水瓶,是爹当年当民兵时发的,印着“为人民服务”,保温差了些,下午灌的水现在已温。

喝口水时,铁锈味滑过喉咙,是暖水瓶内胆结了水垢。他想起娘下午拉着他说“别惯着新月,让她学干活”,他没反驳,心里却不这么想。在部队见过城里女军官,穿军装站讲台讲课,比男兵还精神——他想让刘新月也那样,想别人说起“王俗苟的媳妇”时,说“是教英语的刘老师”,而非“在家喂鸡的”。

他走到门口轻轻推条缝,走廊声控灯灭了,只剩尽头应急灯泛着淡绿,像颗远星。水泥地板有裂缝,嵌着灰尘和槐树叶,是下午风刮进来的,现在干得卷了筒。他侧耳听,婚房没声音,刘新月该是睡着了。

他想起婚宴上张强逼刘新月喝酒,说“新娘子不喝酒不热闹”,刘新月端着酒杯脸色发白,手发抖却没说“不喝”。他赶紧走过去接酒杯:“表哥,她胃不好,我替她喝”,仰头灌了两杯白酒,辣得喉咙发疼,却笑着说“不够再喝”——他看见刘新月偷偷递来纸巾,眼神里有感激也有担心。

他还想起刘新月看王小丫纸条的样子,下午换婚纱时,她从口袋掏张皱纸条,上面画着小太阳,歪歪扭扭写着“刘老师要当最好的老师”。她看着纸条嘴角弯了弯,眼里有光,像见了宝贝——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学生给她的礼物。

轻轻关上门,他回到椅子上,把毛巾放桌上。血渍成了暗红,像秋天的枫叶。他想起明天要做的事:早上去买张记糖包,她喜欢甜的;去地里浇玉米,苗已到膝盖高;下午找李校长问招老师的事;晚上帮她整理复习资料。

拿起毛巾走到卫生间,卫生间更小,只有蹲便器和水龙头,墙沾着黄水渍。打开水龙头,冷水带着铁锈味溅在手上,凉得他打哆嗦。冲毛巾时,血渍慢慢淡了,只剩浅痕,搓了搓也没掉。拧干挂在晾衣绳上,毛巾在风里晃,像钟摆——提醒他,新婚夜,他在客房过夜。

躺在床上,床板硬,床垫薄,弹簧松得一躺就“咯吱”响。闭眼却睡不着,刘新月的尖叫、血渍、“我还没准备好”反复回放。他想起部队班长说“做人实在,别人早晚能感受到”,他一直记着,帮战友洗衣,帮邻居修拖拉机,现在对刘新月,也想用心暖热她的心。

想起小时候,家里穷,他只上到小学毕业就辍学,娘说“读书没用”。他把书包藏床底,盼娘改主意,最后还是跟着爹下地。路过镇小学时,他站在门口看孩子读书,直到老师问“想读书吗”,才红着脸跑开。去部队后,他羡慕战友有文化,跟着学认字、读报纸,借过本英语书,虽看不懂字母,却记住了图片里的高楼和飞机——那时就想,村里孩子也该知道这些。

窗外天慢慢亮了,路灯灭了,走廊传来服务员扫地的“沙沙”声,还有低声说话的声音。他起身开窗,晨雾裹着麦田,像盖了白纱,远处白杨树是水墨剪影。空气满是麦香和水汽,吸一口很舒服。

想起要早点买糖包,张记的糖包卖得快,上次去晚了买了豆沙包,她没说不好吃,却没吃多少。这次要多买几个,再买杯浓豆浆,放勺糖——他拿起外套轻推开房门,声控灯亮了,橘黄光照着他的影子。走到婚房门口,没敲门,想让她多睡会儿。轻手轻脚下楼,拖鞋蹭台阶的“嗒嗒”声,在安静的招待所里格外清。

院子老槐树上,麻雀叫得清脆。走到三轮车旁,打开车斗,旧麻袋沾着干泥,摸里面的玉米籽,颗粒饱满。想起下午要种玉米,教她辨苗和草,帮她问老师的事,他笑了——或许今天是好天气,她会喜欢糖包,日子会像玉米般,慢慢结出甜果。

第三节:晨雾漫院忆初心

2010年5月2日,星期日,高屏县云清镇招待所院子。

晨雾后半夜顺着墙根漫进来,像揉碎的棉絮,裹住院子里的老槐树、三轮车和旧水缸。雾最浓时,连门口的三轮车都只剩模糊轮廓,像块黑石头。刘新月醒时,天刚蒙蒙亮,雾散了些,老槐树的枝桠在雾里露着淡黑线条,像水墨淡勾的笔触,风一吹,枝桠晃,墨线也跟着晕开,在雾里漾出浅涟漪。

坐在床沿上,后背还沾着棉被的暖意——招待所的棉被新拆洗过,却带陈年棉絮味,像晒了多年的旧棉花,压在腿上沉甸甸的。针脚粗糙的被面蹭过脚踝,是洗硬的粗棉布,涩得痒,她想缩脚,又忍住了——怕动静大,惊到隔壁客房的王俗苟。昨晚他走时的脚步声有点沉,拖鞋蹭地板的“沙沙”声像叹气,也像道歉,让她心里发愧。

指尖仍凉,昨晚攥被角太用力,指节的僵硬没散开,轻轻弯一下,筋络就扯着疼。低头看手心,还留着被角硌的浅痕,像印在皮肤上的花纹,要慢慢才消。婚房静得能听见呼吸声,连窗外雾水滴在槐树叶的“滴答”声都清,每声都像滴在心里,凉丝丝的。

墙壁上的大红“喜”字,是昨天下午二婶踩木凳贴的。二婶脚跛,踩凳时晃了晃,浆糊刷得左厚右薄,右上角卷了边,露着泛黄墙皮,还沾着几点苍蝇屎,是去年夏天的,黑褐色像没擦的污渍。伸手碰墙皮,指腹蹭到面粉般的石灰末,簌簌落在白床单上,留几缕淡白痕,像冬雪般一吹就散。

这墙比村小的教室墙还薄。昨晚王俗苟去客房后,她隐约听见他起身倒水的脚步声——拖鞋蹭地板轻得像猫走;还有翻书的“窸窣”声,该是他带的《农村机械维修手册》,昨天见书页卷得厉害;偶尔传来声轻咳,该是被夜凉呛的,声不大,却传得清,像细针,扎在心里带着愧疼。

她知道昨晚反应过激了。王俗苟只是想帮她把垂脸的头发别到耳后,动作轻,眼神也没恶意,可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满脑子都是“躲”,尖叫着躲开,还让他撞在床沿上磕出了血。想起他当时的眼神,有惊讶、不解,还有点受伤,像被泼了冷水的炭火,火苗慢慢暗下去,看得她心里发紧,却不知怎么道歉。

摸向枕头下,指尖触到皱纸条时,心里忽然软了。纸条是王小丫昨天塞的,叠得方正,揣在婚纱口袋里蹭得发毛,边缘起了毛边,像用旧的纸巾。小心翼翼展开,王小丫歪扭的铅笔字很显眼:“刘老师要当最好的老师”,后面画着红太阳,颜料晕了点,像被眼泪浸过——她能想见小姑娘趴在课桌,握彩笔一笔一划画的样子,连呼吸都轻,怕画坏了。

纸条右下角有个小笑脸,嘴角翘得高,眼睛是两个小圆圈,像颗开心的太阳。看着笑脸,想起王小丫平时的样子——扎俩小辫,穿洗白的校服,上英语课坐得笔直,举着手喊“刘老师,我会”,声脆得像刚熟的樱桃。有次她感冒,王小丫从家带煮鸡蛋偷偷塞她,说“吃了病就好”,鸡蛋还热得烫手心。

想起昨晚王俗苟扶着流血的鼻子问“你就这么讨厌我”,她张着嘴说不出话。不是讨厌,是怕——怕这陌生婚姻像深井,吞了她的教案、英语书、学生的笑脸;怕田埂的锄头取代粉笔,日子只剩喂鸡、种地、做饭,再也站不上讲台;怕教师梦像床单上的血渍,沾在白布上洗不掉,最后成褐色印记被遗忘,连自己都记不起初心。

师范毕业时,李老师送她本《英语教学法》,墨绿色封面印金字,扉页写“扎根农村,照亮童心”。当时她抱着书在教室哭很久,窗外玉兰落了一地像白毯。她发誓回云清镇当老师,教农村孩子学英语,让他们知道“苹果”是“apple”,“天空”是“sky”,知道外面有高楼、火车,有靠学习能到的地方。

可现在,她成了王俗苟的媳妇。要早起喂鸡,中午浇玉米,晚上洗碗,把教案锁抽屉底,英语书压箱底,王小丫的纸条藏婚纱口袋,像藏见不得人的秘密。甚至能想见以后的日子:天不亮起床捡鸡蛋,下地干活,中午做饭,下午再下地,晚上织毛衣,再也没时间备课、教英语——那样的日子像死水,让她害怕。

起身下床,婚纱裙摆扫过床腿,化纤布摩擦的“窸窣”声在静室里很突兀。婚纱是租的,领口掉了两颗珍珠,一颗落招待所洗手池,弯腰捡时王俗苟的娘说“不值钱别捡”;裙摆勾破个洞,是昨天坐三轮车勾的,摸破口能触到化纤丝,像扎手的小刺。可它是唯一证明“新娘子”身份的东西——虽这身份,她觉得像偷来的不真实。

走到卫生间,推开门,淡消毒水味飘过来,比婚宴的酒气、烟味好闻。卫生间小,只有洗脸池和蹲便器,墙沾着黄水渍像地图上的河。镜子是长方形的,镶在掉漆木框里,右下角缺块玻璃,露着生了淡绿铜锈的铜皮,像发霉的绿斑。

镜里的她,脸色白得像纸,眼睛肿着,眼尾泛着红,是昨晚哭的。口红早褪了,露着没血色的唇,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点不像村小课堂上自信的刘老师——那时她穿干净衬衫,扎马尾,带笑握粉笔写英语单词,学生围着她大声念,声朗朗像唱歌。

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啦啦”流,带铁锈味——招待所水管用了多年,管壁结厚水垢,水流初时浑浊,放会儿才清。水流溅手心,凉得她打哆嗦,却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用冷水拍脸,水珠顺脸颊流脖子,凉丝丝的,想起去年冬天在村小的日子。

去年冬雪下得大,凌晨五点多她背书包出门。雪没过脚踝,走一步陷一步,棉鞋很快湿透,冻得脚趾发麻像踩冰。走两里泥路到村小,教室窗户破了洞,冷风“呼呼”灌像吹哨,学生却在教室生火,火盆里玉米芯烧得“噼啪”响,烟呛得人咳,却没人抱怨。

王小丫从怀里掏用手帕包的红薯塞她,红薯还热得烫手心。“老师,娘早上煮的,吃了暖”,小姑娘笑着眼弯成月牙,辫子沾雪粒像撒碎银。刘新月咬口红薯,甜香混柴火烟味暖得心里发颤,连冻僵的脚趾都有了知觉。把红薯掰两半,一半递王小丫,一半给旁边的李刚,看孩子吃得开心,再冷再累都值。

李刚是班里最调皮也最认学的。他脑子转得慢,英语单词总记不住,急得哭:“刘老师,我是不是笨”。刘新月没说他笨,去地里捡玉米籽,红笔在籽上写字母,拼“applebanana”。把玉米籽放李刚手里:“摆籽念字母,慢慢就记住了”。

李刚在课桌摆玉米籽念念有词,没几天就背会了,还在班里教同学,举着籽说“刘老师的办法,A-P-P-L-E是苹果”,像小老师般得意。看孩子围着玉米籽开心的样子,刘新月懂了当老师的意义——不是教出成绩好的学生,是让每个孩子都感受学习的快乐,对未来有期待。

那些日子,虽月工资六百块,每天走两里泥路,教室连像样黑板都没有——黑板是墨汁刷的木板,写几个字就掉渣,得反复写才清。可心里是满的,像揣了小太阳,走到哪儿都亮。现在坐在招待所婚房,穿不属于自己的婚纱,看镜里陌生的自己,那些日子像远梦,醒了就没了。

走出卫生间,院子传来“沙沙”摩擦声。走到窗边轻掀窗帘角——王俗苟在擦三轮车。他穿蓝色劳动布褂子,是去年镇集市买的,洗几次颜色浅了,袖口磨出毛边像蒲公英绒。袖子挽到胳膊肘,露着结实胳膊,有几道浅疤:一道修拖拉机被铁片划的,一道帮邻居盖房被钉子扎的,一道部队训练碰的,每道疤都像藏着故事。

他手里拿块旧抹布,是从家带的,边角磨破,布面沾几块洗不掉的机油渍像黑斑。蹲在车斗旁擦泥,腰弯得低,头发垂下来遮额头。晨雾落在他头发上,成细小水珠像撒碎银,顺发梢滴在褂子上,晕开小湿痕。他没在意,还专注擦车斗缝里的泥,用手指抠铁皮缝里的泥块,指甲缝塞满泥像染了褐颜料。

三轮车是他爹留下的,用了五年,车斗边缘红漆掉大半,露着生了锈的铁皮像长褐斑。可他宝贝得很,每次用完都擦干净,说“爹的念想,还能拉几十年”。有次车胎爆了,他推三里地去镇修,回来汗流浃背衣服湿透,却笑说“修好了,又能跑了”,像拿新玩具的孩子。

刘新月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暖了。昨天婚宴张强逼她喝酒,她吓得手抖,是王俗苟挡在前面:“表哥,她胃不好,我替她喝”,一杯接一杯喝得脸红,没怨一句;晚上她让他磕出血,他没生气,拿毛巾按住鼻子说“我睡客房”;现在天刚亮,他又在擦车,不知要去地里还是镇上,却没喊累。

以前觉得王俗苟是粗枝大叶的农村汉子,不懂她的心思和教书执念。现在才知他细——细到记着她喜欢甜的,昨天路过小卖部特意买草莓冰棍,怕化了用纸巾包;细到替她着想,婚宴护着她不让人灌酒;细到把她的事放心里,说帮问老师的事不是随口说。

转身换衣服,打开带来的布包——布包是娘用旧床单改的,缝着小布兜放梳子发绳,布兜绣着小兰花。里面是娘做的蓝衬衫和黑裤子。衬衫布料是去年秋娘在镇“李记布店”扯的卡其布,娘说“耐脏显白,教书穿正好”。

领口绣着小兰花,是娘晚上就着灯绣的。娘眼不好,绣时用放大镜凑得近,绣会儿揉眼睛:“老了看不清,针脚可能歪”。可刘新月看兰花针脚密,花瓣纹路清,像真的。袖口松了,是以前在村小伏案写教案磨的,布起了层薄绒像撒细粉。

裤子是黑灯芯绒,去年冬做的,没穿几次。裤脚短了,娘特意接了截同色灯芯绒,接痕用黑线缝得平,不细看发现不了。娘当时说“灯芯绒暖和,冬天上课不冷,学生看了也精神”。

穿上衬衫裤子,忽然觉得自在了。婚纱化纤布硌得慌像裹塑料,这衬衫软乎乎贴身上,带娘洗衣的皂角味和织衣的温度,像娘在身边陪她,心里踏实。对着镜子理领口,镜里的自己终于像村小的刘老师——干净清爽,眼里有光。

打开房门,走廊声控灯被脚步声惊醒“啪”地亮了,昏黄光照着墙污渍:有住客的墨水印像小涂鸦,有孩子画的红太阳色淡了,有泥鞋印像小梅花。走廊静,只有她的“嗒嗒”脚步声,像和自己说话。

走到楼梯口,正好撞见王俗苟提塑料袋上来。塑料袋是镇“张记糖包”的,印黄色“张记”字,袋口有点油,他捏着袋口边缘怕蹭衣服,指尖泛白。袋里装四个糖包和两瓶豆浆,豆浆用透明玻璃瓶盛着,挂着水珠刚从店拿的,还凉着像从井里捞的。

见了她,王俗苟愣了下,塑料袋晃了晃,豆浆瓶撞出“叮当”声像风铃。然后他笑了,眼角皱纹挤成麦田垄沟:“醒了?看你昨天没吃多少,去镇买了早点。张记糖包甜,红糖芝麻馅,你肯定喜欢。豆浆刚磨的没放糖,我包有橘子味糖块”。

刘新月脸红了,小声说“谢谢”。伸手接塑料袋,指尖不小心碰他的手——他的手凉,是早上骑车去镇被风吹的,指尖僵,老茧蹭得她指尖痒像碰砂纸。赶紧缩回手,低头看糖包还冒着热,透过薄袋能看见糖馅渗出来成暗红印,甜香混面香勾得肚子“咕咕”叫——昨天婚宴没吃几口,早饿了。

走进婚房,王俗苟把豆浆放床头柜,小心避开娘给的红暖水瓶——暖水瓶印着“囍”字掉了漆,木瓶塞沾玉米须。“豆浆还凉,等会儿喝,不然肚子疼”,他拿个糖包递她,“热的先垫垫,还有三个够吃”。

刘新月接糖包,指尖触到温塑料袋暖得发麻。咬一口,包子皮软得像棉花,糖馅流出来甜得正好不腻,还带芝麻香,像娘以前做的。小口吃着,糖馅沾嘴角,王俗苟递来张纸巾——是从家带的有点糙,印着“云清镇供销社”字。“慢点吃别噎着,还有呢”,他笑着眼温和像春日阳光。

想起以前在村小,早没来得及做饭就啃冷馒头,有时硬得像石头要泡热水咽。有次王小丫见了,第二天带热红薯塞她:“老师,红薯比冷馒头好”。现在吃着热糖包,有人记着她的口味,心里暖得像喝热姜汤,从喉咙暖到肚子。

王俗苟坐在旁边椅子上,看着她吃,手里轻叠她换下的婚纱。叠得仔细,把勾破的裙摆折里面,掉了珍珠的领口捋平整,像叠宝贝。“婚纱明天还张老板,昨天勾破沾油污,跟他说半天只赔二十块”,他声轻怕惊扰什么,“钱给了,不影响你复习”。

刘新月抬头看他:“你说帮我问镇中学老师的事,是真的吗?”声音带着期待和不安——怕他随口说,怕空欢喜。以前娘说“毕业找好学校”,结果只去村小当代课;亲戚说“教书稳定”,可她怕失去讲台。

王俗苟笑着点头,眼神认真像保证:“真的,下午就找李校长。他是我战友的爹,去年他儿子结婚我帮忙搬家具贴喜字,他说要谢我。他去村小听过你课,说你教得好,学生喜欢你,是踏实好老师。你师范毕业有文化英语好,镇中学肯定要你,放心”。

刘新月的眼一下子亮了,像黑夜点了灯,不安散了只剩期待。以前在村小当代课,怕没机会转正,怕一辈子拿微薄工资,怕教师梦不了了之。现在有了希望,手都有点抖,捏糖包的手指更紧,糖馅又流出来沾指尖像抹蜜。

第一次主动叫他名字,声轻却清:“谢谢你,俗苟”。

王俗苟愣了下,然后笑了,耳朵有点红,摸后脑勺不好意思:“不用谢,咱们是夫妻,你事就是我事。你喜欢教书就该教,教书育人比干活有意义。娘那边我跟她说,让她支持你,不添麻烦”。

吃完早点收拾好,准备去地里浇玉米。王俗苟把婚纱叠进布包,暖水瓶、搪瓷杯也装上车,把她的复习资料放最上面怕压坏。他骑三轮车,她坐車斗里,手里攥着王小丫的纸条放口袋,像揣小太阳暖得心里发颤。

晨雾散了,阳光照麦田,绿油油的麦穗晃像绿浪。风裹着麦香和泥土腥气吹脸上,舒服得像娘的手轻拂。路边野草开小黄花像撒星,偶尔有蝴蝶停花上扇翅膀像跳舞,又很快飞走留淡香。

路过李家庄村口,刘新月往村小方向看。校门是铁制的锈迹斑斑,挂着“李家庄小学”木牌,红漆褪成淡红,边缘掉漆像老人皱纹。校门没关严留条缝,能看见泥地操场,中间篮球架的木板裂了道缝像伤口。

烟囱冒淡蓝烟,是学生在煮玉米粥。以前她总跟学生一起煮,早上七点去厨房,学生轮流烧火洗红薯,她讲英语小故事,说“applebanana”的来历,学生听得认真不眨眼。粥好后,学生围着锅抢着盛,王小丫总多给她放块红薯:“老师辛苦,多吃点甜”。看孩子吃得狼吞虎咽,嘴角沾粥粒,心里满是欢喜像吃了蜜。

“想什么呢?”王俗苟的声从前面传来,放慢车速三轮车晃了下,“是不是想回村小了?”

刘新月点头,声软:“嗯,想学生了。不知道王小丫单词背会没,李刚的玉米籽单词卡还在不,张强学会‘teacher’拼写没”。

王俗苟笑了,声温和像春风:“等你当镇中学老师,咱们常来村小看看,你还能给他们上英语课,带糖包给他们吃,肯定高兴。说不定李校长让你给村小老师讲课,分享教学方法,让更多老师会教农村孩子英语”。

刘新月点头,心里暖烘烘的。看前面王俗苟的后背,结实得像家里的老椿树能遮风挡雨。风把他的褂子吹得晃,露着里面洗白的白背心领口有点松却干净。想起昨晚的事,愧疚少了些,多了期待——或许这婚姻不像想的可怕,或许能在过日子时不丢教师梦,或许她和王俗苟,能像麦田里的玉米,慢慢结出甜果,把日子过成想要的样子。

第四节:田埂汗落渐相融

2010年5月2日,星期日,高屏县云清镇王家庄的玉米地还浸在雨后的潮气里。这潮气不是城里春天那种闷在空气里的湿,是带着泥土腥气的、能钻进衣缝的润——昨天的春雨下得绵,从后半夜落到晌午,把田埂上的土泡得发酥,脚踩上去能陷下半指,抬步时鞋底沾着的湿泥“啪嗒”落在身后,像一串细碎的省略号,缀在两人刚走过的路上。

村东头的田埂是王家庄人走了几十年的路,泥土被一代代人的布鞋、胶鞋、草鞋踩得紧实,却在雨水中软了性子。路边的狗尾草刚冒半尺高,叶片上还挂着水珠,风一吹就晃,水珠落在泥里,晕开小小的湿痕。靠近河边的地方,能听见河水“哗哗”的流声,是雨后涨起来的水,带着上游冲下来的碎草、小石子,在河床里撞出细碎的响。

王俗苟把半旧的三轮车停在田埂最宽处——这里是他爹以前常停的地方,地面被车轮压出两道深沟,下雨也不会太滑。三轮车是前年从邻村张叔手里买的二手货,铁皮车斗边缘生着浅锈,是去年秋天拉玉米时被玉米杆划的,锈迹顺着划痕蔓延,像一道褐色的疤,摸上去糙手。他拉上手刹,车斗还随惯性晃了两下,里面空化肥袋底沾着的白色粉末,是昨天没倒净的尿素,被风吹得贴在铁皮上,像一层薄霜,手指碰一下就能蹭上白印。

刘新月坐在车斗里,指腹早抵着冰凉的铁皮锈迹,指尖能摸到铁锈的颗粒感。她心里满是对玉米苗的盼,昨晚王俗苟坐在炕边说“苗该浇水了,草也快盖过苗尖”时,她就没睡稳,总想起村小操场边那片学生种的玉米——去年秋天她带着孩子们把玉米籽埋进土里,看着它们从两瓣芽长成半尺高,如今自家这两亩地的苗,该是怎样的嫩态?会不会也像那些小苗,茎秆嫩得一掐就能渗出水,叶子绿得能映出人影?

车刚停稳,她膝盖已弯着要跳,脚尖都碰到了田埂的泥。却被王俗苟伸来的手拦住,他的手从车斗边探过来,掌心朝上,指关节因用力微微凸起,像老树枝的节,掌心的老茧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掌根的老茧是握锄头磨的,指腹的老茧是修拖拉机拧螺丝磨的,粗粝得像砂纸,却带着太阳晒过的温度,落在她手腕时,暖得她心尖轻轻颤了下,像被春日的暖阳扫过。

“慢点,田埂滑。”王俗苟的声音不高,却透着认真,眼睛盯着她的脚,怕她踩空,“刚下过雨泥没干,踩不稳易摔,我扶你。”他手指轻轻扣住她的手腕,力度刚好,既不勒得疼,又能稳稳托住她的重量。刘新月顺着力道往下跳,脚刚落地,裤脚就蹭到了车斗边缘——浅灰色的卡其布裤,是她来王家庄时特意穿的,怕穿浅色沾泥,没想到还是沾了块浅褐色干泥。这泥是昨天拉化肥时沾的,像块不规则的补丁,泥边还挂着几根细小的玉米须,是从化肥袋缝隙里掉出来的,黄灿灿的,沾在泥上格外显眼。

她下意识要擦,手指刚碰到裤脚的泥块,就被王俗苟拉住了手腕:“别擦了,等会儿干活还得沾泥,擦了也是白擦。再说,沾点泥才像庄稼人,不然路过的二婶、三婆见了,还以为你是来串亲戚的,得让她们知道,我媳妇是能跟我一起下地的。”他说着,转身从车斗里拎出两把锄头,木柄靠在车斗边“笃”地轻响,像是应和他的话,又像是在跟这田埂打招呼。

递到刘新月手里的锄头,木柄比另一把短了三寸,她接过来时,指腹先触到了温润的质感——是椿树木,被一代代人握得发亮,深褐色的木纹像浸过浓茶的老纸,能隐约映出她的影子。顺着木柄往下摸,能摸到几道深浅不一的凹痕,是常年握出来的,最深的那道离铁头三寸远,指腹陷进去刚好能卡住,王俗苟说:“这是爷爷传下来的,爹用了几十年,我接过来又快十年了。那道深痕是爷爷握的,他手大,能攥到那儿,我和爹的手没那么大,握在上面一点。”

“这把轻,你用着方便。”王俗苟看着她低头摸木柄的样子,眼神软了些,“前几天我刚用磨石磨过铁头,你试试刃口,很锋利,别划到手。”刘新月举起锄头,比她想象中重些,手臂伸直时,肩膀微微发酸,赶紧调整握姿,让虎口抵住那道深痕,力道顺着木柄传下去,果然稳了不少,手臂的酸意也轻了点。

铁头的边缘带着点锈——是昨天淋了雨没来得及擦,却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刃口薄得能看见细密的磨痕,是王俗苟用粗磨石先磨,再用细磨石蹭出来的,不是机器打的那种直刃,而是带着点弧度,“这样锄草时能顺着草根撬,不容易断草,也不容易伤苗。”王俗苟蹲下身,手指轻轻拨了拨脚边的玉米苗,嫩绿色的杆刚到膝盖高,叶子像展开的小手掌,边缘带着细细的绒毛,摸上去有点扎手,却很软。“这苗茎秆脆得很,就像咱村小学堂里那支新铅笔,一碰就断,断了就长不出玉米,补种又费时间又费种子,咱得仔细着。”他指尖轻轻碰了下苗杆,玉米苗晃了晃,叶子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像小孩子轻轻的笑声。

刘新月点点头,学着王俗苟的样子,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弯,眼睛盯着眼前的一棵狗尾草——细长的叶子,顶着毛茸茸的穗,穗子上还沾着水珠,风一吹就晃。她深吸一口气,举起锄头,手臂用力往下落,却没掌握好力度,锄头尖落在了玉米苗旁边的土里,“噗”地溅起一团湿泥,泥块砸在玉米叶上,叶子一下子弯了下去,差点贴到地面。

她心里一紧,手忙脚乱就要去扶,手腕刚动,就被王俗苟伸手拦住了:“别碰,让它自己晃,晃几下就稳了,你一碰反而容易断。玉米苗看着嫩,其实结实着呢,这点泥压不坏它,就像咱村的小孩,摔一跤哭两声就爬起来了,不碍事。”刘新月收回手,眼睛盯着那棵玉米苗,果然没一会儿,它就慢慢直了起来,叶上的泥顺着叶脉滑进土里,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像没受过惊一样。她松了口气,手心却沁出了汗,沾在木柄上,有点滑,赶紧用手指蹭了蹭裤腿。

“别急,我教你,慢慢来,谁刚开始都这样。”王俗苟蹲在她身边,手指指着地里的草,一棵一棵给她认,“你看,这是狗尾草,根浅,最多两寸深,轻轻一撬就起来;那棵宽叶子的是牛筋草,根深得很,得有四寸,还带着须子,得把锄头尖扎深点,才能勾住根;那边开小白花的是马齿苋,叶子厚得像小铜钱,根是红色的,就算锄断了,只要根还在土里,过两天又能长出来,得整个挖出来才行。”

他站起来,绕到刘新月身后,双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他的手比她的大一圈,能把她的手完全裹住,掌心的老茧蹭着她的手背,痒得像小虫子在爬,却不难受。“木柄要握在中间,别太靠上,不然没力气;也别太靠下,容易碰到脚。手腕要稳住别晃,手臂不用太用力,不然一会儿就累得抬不起来了,咱靠的是巧劲,不是蛮劲。”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耳边,带着点麦香,还有点早上糖包的甜味——今早王俗苟娘蒸了红糖包,用的是自家小麦磨的面,发得又软又大,王俗苟吃了两个,还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说“甜的补力气,上午下地有劲”。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刘新月的耳朵一下子红透了,像晒熟的苹果,连脖子都有点发烫。心跳“咚咚”得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呼吸都急了点,却不敢动,只能跟着他的动作,慢慢举起锄头。手腕随着他的力道轻轻下压,锄头尖“噗”地扎进土里,比她自己锄时轻多了,没溅起多少泥。“往旁边一撬,慢点,顺着草根的方向。”王俗苟的声音带着笑,刘新月顺着他的力道,手腕轻轻一掰,锄头杆微微晃了下,那棵狗尾草就连根拔了起来,根须上沾着湿泥,还挂着几粒芝麻粒大的黑虫卵,落在田埂上,泥水滴在土里,晕开小圈。

“不错,一学就会,比我当年强多了。”王俗苟笑着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给她留出空间,“我十三岁第一次锄草,把半亩地的玉米苗都锄断了,娘拿着扫帚从村东头追到村西头,骂我‘败家子’,说我‘连草和苗都分不清,以后怎么种地养自己’。还是爹把我拉回家,蹲在地里教了我一下午,从握锄头的姿势,到怎么看草根,怎么避开苗,才学会。那天晚上,我娘还罚我没吃饭,爹偷偷给我塞了个窝头,让我下次仔细点。”

刘新月笑了,心里的紧张消了些,手臂的酸意也好像轻了点。她看着手里的狗尾草,根须还在滴着泥,就随手扔在田埂上,又低下头找下一棵草。这次她选了一棵牛筋草,按王俗苟说的,把锄头尖扎得深了点,手腕用力往下压,再往旁边撬,草带着长长的根和一团土块起来了,根须上还缠着几根细土粒。一开始,她的手臂又酸又麻,手腕也疼,调整了好几次握姿和力度,才慢慢找到窍门:狗尾草扎一寸土就够,牛筋草得扎两寸,马齿苋要斜着把锄头尖扎进根旁边的土里,先松了土再撬。

越锄越顺,手臂的酸意渐渐没了,反而浑身发热,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到下巴尖,再落在土里,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觉得这锄草像在玩一个“找草”的游戏——先认出是哪种草,再选对应的方法,最后把它锄掉,每成功一次,心里就多一份成就感,像学生答对了一道难题,又像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

阳光从东边慢慢移到了头顶,像一个大火球挂在天上,烤得后背发烫,衬衫的后背早就湿透了,布料贴在皮肤上,风一吹,凉丝丝的,很舒服,像贴了一块湿毛巾。她抬手擦汗,手背沾着的泥在脸颊上蹭出了一道浅痕,却没在意——满脑子里都是别碰着玉米苗,别让王俗苟觉得她笨,别让他失望。

王俗苟一直在她旁边的行里锄草,他锄得快,一会儿就锄完了一行,然后又绕回来,在她旁边的那行锄,时不时侧过头看她一眼,怕她锄到玉米苗,也怕她累着。看到汗水流进她的衣领里,他停下手里的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毛巾,递到她面前:“擦擦汗,别中暑了。这毛巾是去年砖厂周年庆发的,洗了好几次,有点发白了,却很干净,我娘上周刚给我洗过,你别嫌弃。”

毛巾是蓝色的,上面印着“云清镇砖厂”的白色字样,现在已经有点模糊了,边角还脱了线,最长的那根线头被王俗苟用剪刀剪过,却还是有点不齐。布面上沾着几块洗不掉的深灰色砖灰,像不小心溅上的墨点,摸起来却软得像浸过温水的棉絮,是纯棉布做的,吸汗性好。刘新月接过毛巾,先擦了擦额头的汗,再擦了擦脸颊,汗一下子就被吸干了,脸上清爽了很多,还能闻到毛巾上淡淡的肥皂味——是王俗苟娘用的胰子皂,深褐色的,装在一个白色的瓷盆里,是从镇上“王记杂货铺”买的,洗东西干净,还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不刺鼻,很好闻。

她把毛巾叠好,递还给王俗苟,他却摇了摇头,把毛巾推了回来:“你拿着吧,一会儿还得出汗,拿着方便。我这里还有一块。”他说着,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块更小的毛巾,是白色的,上面有个指甲盖大的小洞,边缘已经磨得毛糙了,颜色也有点发黄,是他平时自己用的。“我这毛巾旧了,你用那块新的,别用我的,不干净。”

歇口气的时候,王俗苟从三轮车的车斗里拿出一个红色的暖水瓶,是结婚时他娘给的,上面印着一个大大的“囍”字,“囍”字的边角有点掉漆,瓶胆外面裹着一层铁皮,防止摔碎。他打开瓶塞,里面冒出一股热气,倒了一杯热水在一个搪瓷杯里,递到刘新月手里:“喝点水,补充点水分,不然一会儿该渴了。水有点烫,你慢点喝,别烫着嘴。”

搪瓷杯是以前生产队发的,上面印着“劳动光荣”四个红色的字,字的边缘有点模糊了,杯沿磨损得厉害,露出了里面的黑铁,却很干净,没有一点茶渍。刘新月双手捧着搪瓷杯,热水透过搪瓷传到掌心里,暖得手心发烫,连带着心里也暖烘烘的。她吹了吹杯口的热气,喝了一口,热水滑过喉咙,带着点水垢的铁锈味,却很解渴,一下子就把喉咙里的干渴压下去了,连带着身上的燥热也轻了点。

她坐在田埂上,转头看向远处的麦田,一片绿油油的,风一吹,麦穗晃来晃去,像绿色的波浪,一波接着一波,从田埂这边荡到河边,很壮观。河边的芦苇长得很高,有一人多高,芦苇叶在风里轻轻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像在唱歌,又像在说悄悄话。还有几只麻雀落在芦苇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时不时扑腾一下翅膀,换个枝桠,给这安静的田野添了不少热闹。

“我小时候,经常在这地里玩。”王俗苟坐在她旁边,也喝了一口水,眼神有点怀念,看着地里的玉米苗,像在看老朋友,“那时候玉米长得比现在高,能没过我的头顶,我和村里的二柱、狗蛋他们,总在玉米地里捉迷藏。我总躲在玉米棵密的地方,把旁边的玉米叶往身边拉一拉,挡住自己,别人就找不到我了。有一次,我躲在里面睡着了,直到天黑才醒,外面刮着风,玉米叶‘哗啦哗啦’响,我以为是鬼来了,吓得哭了,还是我娘拿着手电筒来找我,手电筒的光从玉米叶缝里照进来,落在我脸上,我才看见她,她的眼睛红红的,骂我‘调皮鬼’,却把我抱在怀里,用外套裹着我,怕我冻着。”

“你们小时候真有意思,能在玉米地里捉迷藏。”刘新月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她想象着王俗苟小时候的样子——肯定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头发乱蓬蓬的,穿着洗得发白的开裆裤,脸上沾着泥,却笑得很开心,在玉米地里跑来跑去,像只小兔子。“我小时候在镇上长大,很少来地里玩,最多就是帮妈妈去巷口的小卖部买酱油,或者在院子里跟几个邻居家的小姑娘一起跳皮筋。跳累了,就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吃冰棍,是一毛钱一根的绿豆冰棍,咬一口凉丝丝的,觉得可开心了,那时候觉得,有冰棍吃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镇上比村里好,有书店,有学校,还有电影院。”王俗苟看向远处的镇方向,眼神里有点向往,“我小时候最想去镇上的书店看看,听说里面有很多书,有画着小人的,有教认字的,还有讲外面世界的,可我娘不让,说‘男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不如多干点活,能挣钱养家’。后来我去部队当兵,才知道读书有多重要。战友们都有文化,能看懂报纸,能给家里写家信,还能教我认字。有一次,我想给家里写封信,告诉爹拖拉机的零件坏了,让他去镇上买,却不知道‘拖拉机’这三个字怎么写,急得我挠头,还是旁边的战友小李教我的,他还笑我‘连自己家天天用的东西都不会写,以后怎么教孩子’。”

“你也喜欢读书吗?”刘新月转过头看着他,有点好奇——她没想到,看起来粗枝大叶、只会种地修拖拉机的王俗苟,也有喜欢读书的一面,还会因为不会写字而着急。

王俗苟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耳朵尖有点红:“嗯,在部队的时候,我经常借战友的书看。有次,战友小李有本英语书,封面是蓝色的,上面印着好多图片,有苹果、香蕉、猫、狗、汽车,还有飞机,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我借来看,里面的字都不认识,只能看图片,还把那些图片记在心里,想以后要是遇到有文化的人,就问问是什么意思。小李还教了我几个单词,比如‘hello’是打招呼的,‘thank you’是谢谢,现在我还记得怎么说,有时候干活累了,还会自己念叨两句,觉得挺有意思的。后来小李退伍,把那本书带走了,我还挺可惜的,觉得那本书挺好的,能看图片,还能学单词。”

刘新月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心里忽然有个想法,像种子破土而出:“以后我教你英语吧,很简单的,咱们先从字母开始学,然后教你认单词,再教你说句子。你这么聪明,一学就会,肯定比我教的那些小学生还学得快。”

王俗苟愣了一下,眼睛一下子亮了,像看到了什么宝贝,看着刘新月的眼神里满是惊喜:“真的吗?你愿意教我?我记性不好,学东西慢,有时候一个字要记好几天才能记住,你别嫌我笨。”

“不会的,怎么会嫌你笨呢。”刘新月摇了摇头,笑得很真诚,眼睛里闪着光,“教你肯定比教学生容易,你不用考试,也不用背单词,想学多少学多少,什么时候想学,咱们就什么时候教。咱们可以晚上在家学,吃完饭,坐在灯下,我教你写字母,你跟着我念,就像小时候上学一样,多有意思。”

王俗苟笑了,耳朵都红了,像个开心的孩子,嘴角咧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好啊,那我可就靠你了。以后我学会了英语,说不定还能跟你一起去村小,给孩子们教几个单词,让他们知道,不光刘老师会英语,王叔叔也会,到时候孩子们肯定会很开心。”

他们坐在田埂上,聊了很久,从村里的事聊到镇上的事,从小时候的趣事聊到现在的日子,还聊到了以后的打算。刘新月说起在村小教书的日子,眼睛里满是光,说起王小丫发烧还坚持来上课——那天早上,王小丫发着38度的烧,脸红红的,却背着书包来上学,说“今天刘老师要教新单词,我不能缺席,缺席了就跟不上了”。路上还摔了一跤,膝盖都磕破了,渗出血,却还紧紧抱着作业本,到了学校,先把作业本递到刘新月手里,小声说“老师,我作业写完了,你检查一下,有没有错的”;说起李刚总忘带课本,她把自己的课本借给他,结果李刚用彩笔在课本上画了小太阳、小花朵,还有一只小兔子,在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刘老师真好”,课本还回来的时候,上面全是彩笔印,李刚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把课本变得好看点,让你用的时候开心”;说起学生们凑钱给她买笔记本,那是一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刘老师辛苦了刘老师我们喜欢你刘老师我们会好好学习英语”,还有的学生画了小太阳、小树苗、小动物,说“这些都是送给刘老师的礼物,希望刘老师像小太阳一样,永远开心,像小树苗一样,越长越高”。

王俗苟听得很认真,眼睛都不眨一下,时不时插句话,问她学生们的情况:“王小丫现在还那么爱学习吗?她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再发烧?李刚的单词都背下来了吗?他现在还忘带课本吗?学生们有没有想你,有没有问你什么时候回去看他们?”他的眼里没有一丝不耐烦,只有尊重和好奇,还有点羡慕——他羡慕刘新月能有这么多喜欢她的学生,羡慕她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羡慕她能站在讲台上,把知识教给孩子们。

“你真是个好老师。”王俗苟看着刘新月,眼神很软,像带着一层温热的光,“孩子们能遇到你,是他们的福气。要是我小时候能遇到你这样的老师,说不定我也能多认识几个字,也能看懂那本英语书,不用像现在这样,连个电器说明书都要看半天,还得找村里的小学老师帮忙念。”

刘新月的心里暖烘烘的,像被太阳晒着一样。以前从来没人这么说过她,妈妈总说“教书没出息,不如嫁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女人家最重要的是照顾好家庭”;亲戚们总说“女人家读那么多书没用,不如早点生孩子,相夫教子,才是正途”;就连以前在村小的同事,也说“在村小教书没前途,工资低,又累,不如去城里打工,挣得多,还能见世面”。只有王俗苟,说她是个好老师,说孩子们能遇到她是福气。这句话,比任何赞美都让她开心,比任何礼物都让她觉得珍贵,像一颗暖糖,化在心里,甜得很。

阳光慢慢西斜,从头顶移到了西边的白杨树梢,把天空染成了橙红色,像打翻了的颜料盘,云朵也被染成了红色、橙色、黄色,还有点紫色,层层叠叠的,好看得像一幅画。地里的草锄得差不多了,两亩多的玉米地,被他们锄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绿油油的玉米苗,在夕阳下晃来晃去,叶子上的水珠闪着光,像在为他们鼓掌,又像在跟他们道谢。

王俗苟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块簌簌掉下来,落在田埂上:“咱们回家吧,娘肯定做好饭了,再晚回去,饭就凉了。娘今天早上说,要给你做鸡蛋面,放很多鸡蛋,还有你喜欢吃的青菜,说你第一次跟我下地干活,累坏了,得给你补补身子。”

刘新月点了点头,跟着他站起来,拍了拍衣角的泥。她的裤腿上沾了很多泥,鞋子上也沾了厚厚的一层泥,甚至连脸上都沾了点泥——是刚才擦汗时不小心蹭上的。却一点都不觉得脏,反而觉得很踏实,像踩在熟悉的土地上,像真正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成了这个家的一部分。

王俗苟走在她旁边,时不时伸手扶她一下——田埂上的泥还没干,有点滑,他怕她滑倒。走了几步,他又接过刘新月手里的锄头,说“你累了,我来拿,这点重量不算什么,我平时扛着锄头能走二里地呢”。

路过镇中学的时候,王俗苟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镇中学的大门,对刘新月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问问李校长,看看学校要不要英语老师,很快就回来,最多十分钟,你别走开。”

刘新月点了点头:“好,我等你。你别着急,慢慢问,要是李校长不在,咱们明天再来,不碍事的。”她站在镇中学的门口,看着眼前的教学楼——教学楼是两层的红砖房,墙面上的红砖有点发黑,是常年风吹雨打的缘故,窗户上装着铁栅栏,有的玻璃碎了,用塑料布挡着,风一吹,塑料布“哗啦哗啦”地响,像在跟她打招呼。二楼最东边的教室,是她以前参加教研活动时去过的,里面有一块黑板,黑板边缘有点掉漆,还有几十张旧桌椅,桌椅上还沾着粉笔灰,像还留着学生们的气息,留着他们读书的声音。

她心里又期待又紧张,期待着李校长说学校招老师,期待着自己能有机会回到讲台,又怕李校长说不招老师,怕自己的希望落空。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角,把衣角都攥皱了,指尖也有点发白。她想起妈妈说的“嫁了人就别想教书了,女人家的本分就是在家干活,做饭、喂鸡、种地,照顾好男人和孩子”,想起亲戚们说的“女人家该在家好好过日子,教书是男人干的事,你一个女人家,在外面抛头露面,不像样子”,心里有点慌,怕自己的教师梦,就这样碎了。

没过多久,王俗苟从镇中学里出来了,脸上带着笑,步子迈得很大,快步走到刘新月面前,像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她,连呼吸都有点急:“李校长在!我跟他说了你的情况,说你是师范毕业的,以前在村小教过英语,学生们都很喜欢你。李校长说,下学期镇中学要招一名英语老师,因为现在农村的英语老师少,县里有政策,鼓励师范毕业生到农村学校任教,还会给补贴,比代课费高多了,代课费一个月才800,这个岗位一个月1500,还加200块钱的住房补贴,要是住学校的话,还免房租。”

他喘了口气,接着说:“李校长让你准备准备,下个月参加考试,考笔试和面试,笔试考英语基础知识和教学理论,面试就是讲一节英语课,评委是镇中学的老师和教育局的人。李校长还说,你有教学经验,只要好好准备,肯定能考上,让我告诉你,别担心,好好复习就行。”

刘新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天上的星星,心里的慌一下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开心和激动,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忍不住抱住了王俗苟的胳膊,像个孩子一样,声音都有点抖:“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俗苟!我还以为没机会了,还以为以后再也不能教书了,没想到……没想到真的有机会!”

王俗苟的脸有点红,耳尖也红了,他轻轻拍了拍刘新月的手,动作很温柔,怕弄疼她:“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的本事,你是师范毕业的,英语又好,还有教学经验,肯定能考上。以后你就专心准备考试,家里的活我来干,浇水、锄草、喂鸡、做饭,都不用你操心。我还会帮你找复习资料,明天就去镇上的书店给你买英语书和教学理论书,保证让你安安心心复习,不用想别的。”

刘新月松开他的胳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也红了——她刚才太激动了,忘了分寸,抱着他的胳膊不放。她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是开心的泪,落在手背上,有点凉,却很舒服。

他们一起往家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田埂上,两个影子靠在一起,像粘在了一起,分不出彼此。风从麦田里吹过来,带着麦香味,还有点玉米苗的清香,吹在脸上,很舒服,像有人轻轻抚摸着。路边的野草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蝴蝶还在飞,翅膀上沾着夕阳的光,像小镜子,麻雀还在叫,声音清脆,一切都那么美好。

刘新月看着旁边的王俗苟,他的侧脸在夕阳下很柔和,鼻梁很挺,嘴唇抿着,眼神很坚定,像在说“有我在,你放心,我会支持你的”。她忽然觉得,这段婚姻,或许是她人生的另一个开始——有他支持,她的教师梦能实现,她能继续站在讲台上,教孩子们学英语,带他们看外面的世界;她能和他一起,在这片土地上,过着踏实的日子,早上一起去地里干活,晚上一起在家学英语,周末一起去村小看学生们,这样的日子,多幸福啊。

“等我考上了老师,”刘新月小声说,眼睛看着远处的夕阳,夕阳把她的眼睛染成了橙红色,“我要把分层教学的方法用在课堂上——农村的孩子基础差,有的学生学得快,有的学生学得慢,不能用一样的方法教,得根据他们的情况,制定不一样的教学计划,让每个孩子都能跟上。我还要做很多单词卡,用玉米籽、黄豆、小石子做,把单词写在卡片上,让孩子们在玩的时候学单词,学得开心,记得也牢固。我还要经常去村小,给那里的孩子们上英语课,带他们做游戏,教他们唱英语歌,让他们也喜欢上英语,让他们知道,英语不是很难,很好玩。”

王俗苟点了点头,笑着说:“好,我支持你。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做。以后咱们还可以在院子里种点玉米、种点青菜,等玉米熟了,给孩子们煮玉米吃,让他们尝尝新鲜的玉米;青菜熟了,给孩子们做青菜汤,像你以前在村小那样,和孩子们一起吃饭。咱们还可以在院子里种棵苹果树,等树结果了,教孩子们说‘苹果’的英语,让他们知道,苹果不光能吃,还能学英语,多好啊。”

刘新月笑了,心里满是希望,像装了个小太阳,亮堂堂的。夕阳把天空染得更红了,远处的白杨树像剪影一样立着,麦田里的麦穗晃来晃去,像在为他们高兴,河边的芦苇还在“沙沙”地唱着歌,像是在祝福他们。她知道,只要她不放弃初心,只要有王俗苟的支持,她的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她会成为一名好老师,会和王俗苟一起,把日子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踏实、温暖、有希望,有书教,有爱人,有盼头。

第五节:灯下絮语盼明朝

2010年5月2日,星期日,高屏县云清镇王家庄的暮色,是被夕阳揉碎了的橘红与淡紫,从西边的白杨树梢慢慢漫过来,把整个村子都裹进了温柔里。王俗苟的三轮车碾过村口最后一段泥路时,车斗里的两把锄头随着颠簸轻轻晃,椿树木柄撞在铁皮上,“笃笃、笃笃”的声音节奏慢悠悠的,像他娘在灶边拉风箱的调子,又像村里老槐树的年轮在轻轻转,给回家的路裹了层暖烘烘的温柔。

刘新月坐在车斗边,双手轻轻攥着车斗边缘的铁皮——铁皮有点锈,边缘却被常年的手磨得光滑,指尖能摸到铁锈的颗粒,却不扎手,是岁月磨出来的温顺。她裤腿上的泥已经干了,成了浅褐色的硬块,蹭在车斗边缘,簌簌地掉渣,落在路上,混进尘土里,和这片土地融在了一起。她低头看了看,泥块上还沾着几根玉米苗的嫩叶,是下午锄草时蹭上的,嫩绿色的叶尖在褐泥上格外显眼,像在跟这土地说悄悄话。

抬眼望出去,路边的玉米地一眼望不到头,下午刚锄过的草蔫蔫地躺在田埂上,被夕阳晒得卷了边,散发出淡淡的青草味,混着泥土的腥气,被风一吹,飘进车斗里,钻进鼻腔。这味道不似村小教室的粉笔灰味——干燥、带着点石灰的凉;也不似镇上招待所的消毒水味——刺鼻、带着点陌生;却让她心里忽然觉得踏实,像踩在自家院子的青石板上,像握着妈妈织的毛衣。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帮这个家干活,不是作为走亲戚的“客人”,带着拘谨和客气;而是作为要一起过日子的“家人”,手上沾了泥,心里却有了根,扎在了这片土地上。

“快到了,前面拐个弯就是咱家门了。”王俗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点疲惫,却很轻快,像卸下了什么担子。他放慢了车速,三轮车的链条“咔嗒”响了一声,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在跟这路告别。车把拐进熟悉的院门时,刘新月先看到了院子里的老椿树——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枝叶垂下来,像撑开的大伞,遮住了半个院子。只是夕阳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的光斑比早上长了些,像被拉抻开的金线,绕着鸡窝转了半圈,又落在了厨房门口的青石板上。

鸡窝里的母鸡已经归巢了,只有一只黑色的老母鸡还在窝边踱来踱去,爪子刨着地上的碎草,时不时“咯咯”叫两声,像是在检查窝够不够暖和,够不够软,能不能让它安心下蛋。看到他们回来,老母鸡歪了歪头,黑亮的眼睛看了看王俗苟,又看了看刘新月,扑腾了一下翅膀,才慢悠悠地钻进窝,把脑袋埋进翅膀里,再没了动静,像睡着了一样。

王俗苟的娘正站在厨房门口擦手,身上系着一条蓝色的粗布围裙,围裙上沾着不少面粉,像撒了层薄薄的雪——下午他们去地里时,她在家蒸白面馒头,发面用的是前几天留的老面引子,放在灶边的陶盆里,盖着粗布,发了一下午,面团发得又大又软,手指一按就能弹回来,蒸出来的馒头又软又香,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她手里拿着一块灰色的抹布,正一点点擦着沾在手上的面粉,看到他们回来,脸上的皱纹一下子舒展开了,像老椿树的年轮被风吹平了些,眼神也亮了:“回来了?可算等你们了,赶紧洗手吃饭,菜都快凉了,我刚把馒头又热了一遍,还软乎着呢,赶紧吃。”

她伸手去接王俗苟手里的锄头,手指碰到锄柄时,还特意摸了摸那几道凹痕,像是在检查锄头有没有坏:“今天用着顺手不?这锄头上回我让俗苟磨过,刃口快得很,锄草不费劲吧?”看到刘新月裤腿上的泥,她又赶紧放下锄头,拉了拉刘新月的胳膊,语气里满是心疼:“新月,累坏了吧?快别站着了,去院子角的压水井那洗把脸,我给你留了热水,在灶上的铁壶里温着呢,怕凉了,你先洗洗手脸,解解乏,再吃饭。”

刘新月跟着王俗苟进了院子,先往压水井走去。压水井的手柄也是用椿树木做的,被家里几代人磨得发亮,泛着深褐色的光,上面还能看到几道深浅不一的握痕——有王俗苟的,指腹的痕迹浅些;有他爹的,比王俗苟的宽点;还有他爷爷的,最深最宽,像刻在木头上一样。她握住手柄,试着往下压了压,“吱呀”一声,声音有点哑,像老槐树在叹气,却很有力。清凉的井水顺着铁管流出来,落在下面的石槽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带着股泥土的腥气,却很清爽,洗在手上凉丝丝的。

她掬起一捧水洗脸,井水的温度刚好,不冰手,却能洗去脸上的汗和灰尘,连额头上因为干活冒出的细汗都被冲得干干净净,连带着心里的燥热也消了不少。她又洗了洗手,指尖的泥被井水冲掉,露出了原本的肤色,只是指缝里还残留着点土黄色,是下午抠玉米地缝隙里的泥时弄的,得用指甲一点点抠才能掉。

王俗苟站在她旁边,也在洗手。他的手比刘新月的大一圈,指关节很粗,像老树枝,指缝里还沾着点泥,他就用指甲一点点抠,再用井水冲,反复冲了好几遍,才把泥冲干净,连指甲缝里都洗得干干净净。他看到刘新月在看他,还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这泥粘得紧,得好好冲,不然晚上睡觉蹭在被子上,又得让娘洗被子,娘年纪大了,洗被子费劲。”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的毛巾,递到刘新月面前:“你先用这个,我的那个有点脏,刚擦过锄头,怕蹭脏你的脸。”

这块毛巾是新的,边角还没磨破,是王俗苟前几天去镇上买的,本来想在结婚的时候拿出来用,结果忙忘了,一直放在衣柜里,今天特意带在身上,就怕刘新月没带毛巾,洗了脸没的擦。刘新月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毛巾很软,吸汗性也好,脸上一下子就干爽了,还能闻到淡淡的肥皂味——是王俗苟娘用的胰子皂,在太阳下晒过,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不刺鼻,很舒服。

进屋的时候,饭菜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在方桌上了。桌子是木制的,用了很多年,桌面被磨得发亮,能映出人的影子,边缘有个小缺口,是王俗苟小时候不小心用斧头砍的,当时还被他娘骂了一顿,说他“败家”,现在缺口处被磨得光滑,成了这张桌子的一个记号,也成了家里的一个小故事。

桌上摆着四道菜,都是用粗瓷碗盛的,碗边有点厚,却很结实,是从镇上集市上买的,用了好几年都没坏:一碗红烧肉放在桌子中间,盛在一个黑色的砂锅里,砂锅是王俗苟家的传家宝,用了几十年,锅底有点黑,却炖东西格外香,肉在砂锅里冒着热气,肉香混着酱油的咸香飘满了屋子,馋得刘新月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一碗炖土豆放在红烧肉旁边,土豆切成大块,炖得很烂,用筷子一夹就能夹碎,上面撒了点葱花,绿莹莹的,像在土豆上开了小花,好看又好吃;一盘炒青菜放在桌子的一角,青菜是院子里种的小白菜,早上刚摘下来的,叶子上还带着水珠,炒得绿油油的,没蔫,看着就有食欲;还有一碗鸡蛋汤,盛在一个白色的粗瓷碗里,土鸡蛋的蛋黄是橙黄色的,浮在汤里,像撒了几块碎金子,还飘着点香油花,香味很浓,闻着就鲜。

“新月,快坐,快坐,别站着了。”王俗苟的娘拉着刘新月的手,把她往靠墙的位置引,“这个位置背风,不冷,你今天在地里干活累了,多吃点肉,补补身子,不然明天该没力气了。”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放在刘新月的碗里——红烧肉炖得很烂,筷子夹着都有点颤巍巍的,肥肉部分晶莹剔透,像琥珀,瘦肉部分吸满了汤汁,颜色发红,看着就好吃。

“这肉是前几天村东头老张杀猪时买的,我特意挑了五花三层的,肥的不腻,瘦的不柴,炖着最好吃。”王俗苟的娘坐在刘新月旁边,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期待,像在等她夸夸自己的手艺,“我用砂锅里炖了一下午,放了八角、桂皮,还有咱们家自己酿的酱油,没放太多盐,怕你吃不惯咸的,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要是淡了,我再给你加点酱油,或者给你拿点腌萝卜,就着吃。”

刘新月拿起筷子,夹起那块红烧肉,先吹了吹,怕烫嘴,然后放进嘴里。肉一进嘴,香味就散开了——肥肉入口即化,一点都不腻,还带着股香料的味道,在嘴里慢慢化开来;瘦肉炖得很软,嚼起来不费劲,吸满了酱油的咸香,还有点冰糖的甜味,是王俗苟的娘特意放的,提鲜又解腻。她以前在村小教书时,也吃过红烧肉,是学校食堂的大锅菜,肉少汤多,还没炖烂,嚼起来费劲,有时候还会有腥味,跟眼前这碗红烧肉比,差远了。

她咽下肉,笑着说:“娘,您做的红烧肉真好吃,比我以前吃过的都好吃,一点都不腻,还特别香,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红烧肉。”

王俗苟的娘听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开了一朵花,语气也更开心了:“好吃就多吃点,锅里还有呢,我炖了满满一锅,不够再盛,别客气,就跟在自己家一样,想吃多少吃多少。”她说着,又给刘新月夹了一块土豆,“这土豆是咱们家后院种的,没打农药,施的是鸡粪,又面又甜,炖的时候我还加了点肉汤,更入味,你尝尝,肯定好吃。”

王俗苟也给刘新月夹了一筷子青菜,筷子碰到碗边时,还特意轻了点,怕碰出声音,打扰到她们说话:“青菜是早上刚摘的,新鲜得很,里面有维生素,吃了对身体好,你多吃点,别光吃肉,营养得均衡。”他自己也夹了一块红烧肉,边吃边说:“娘做的红烧肉,我从小就爱吃,每次家里杀猪,我都盼着娘做这个,能吃好几碗饭,有时候连汤都要泡馒头吃,香得很,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

刘新月喝了一口鸡蛋汤,汤很鲜,土鸡蛋的香味很浓,还放了点香油,却不冲,喝下去暖乎乎的,从喉咙一直暖到肚子里,连胃里的空落落都被填满了。她想起以前在村小,早上喝的鸡蛋汤是用粉末冲的,没什么味道,有时候还会结块,喝起来像嚼面糊,难以下咽。现在喝着王俗苟娘做的鸡蛋汤,心里暖烘烘的,像有一股暖流在胸口转来转去,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婆家的温暖——不是她以前想的那样冷漠、苛刻,反而像妈妈在身边一样,亲切又踏实,连饭菜里都带着关心的味道,带着家的味道。

晚饭的时候,王俗苟的娘时不时问起下午在地里干活的事,语气里满是关心:“新月,第一次锄草,累不累?是不是觉得胳膊酸?刚开始干农活都这样,多干几天就好了,习惯了就不觉得累了。俗苟要是敢偷懒,不帮你,让你一个人干活,你跟我说,我骂他,让他多干点,不能让你受委屈。”

刘新月赶紧放下筷子,摆了摆手,语气很认真:“娘,不累,一点都不累,俗苟教我怎么锄草,还帮我擦汗,他没偷懒,一直很照顾我,怕我锄到玉米苗,一直在旁边看着我,还帮我锄了很多草,大部分草都是他锄的,我就锄了一小片,练练手。”她看了一眼王俗苟,王俗苟正好也在看她,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王俗苟的嘴角还沾着点饭粒,刘新月伸手帮他擦掉,他的耳尖一下子就红了,像被夕阳晒透了一样。

王俗苟也赶紧说:“娘,我怎么会欺负新月呢?她是我媳妇,我疼她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让她累着?下午大部分草都是我锄的,新月就锄了一小片,我怕她累着,还让她歇了好几回呢。”他夹了一块肉,放在他娘的碗里,语气也软了些:“娘,您也吃,别光给我们夹,您下午蒸馒头也累了一下午,也得补补身子,别光顾着我们。”

王俗苟的娘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夹起那块肉,却没吃,只是放在碗里,眼神里有点感慨:“我老了,吃不了多少肉了,你们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以后家里的活还得靠你们。新月以后要教书,费脑子,更要多补补,不然上课没精神,学生们也听不进去,可不能耽误了孩子们。”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又说:“对了,新月,你要是当了老师,早上不用起那么早做饭,我给你做,你想吃馒头就蒸馒头,想吃面条就擀面条,你吃完直接去学校,省得耽误时间,还能多睡会儿,养足精神上课。”

刘新月心里一暖,鼻子有点酸,小声说:“娘,不用麻烦您,我自己能做饭,您年纪大了,该多歇歇,早上不用起那么早,我起得早,自己做就行,不麻烦您,真的。”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王俗苟的娘摆了摆手,语气很坚决,像不容拒绝,“我在家也没什么事,做顿饭不算什么,又不累。你能当老师,是咱们家的福气,可不能因为做饭耽误了你,要是因为没吃好饭,上课没精神,那可就不好了,咱们可不能耽误了你的正事。”

吃完饭,刘新月刚站起来,想收拾桌上的碗筷,就被王俗苟的娘拦住了:“新月,你歇着,别动,这些活我来干就行,你刚嫁过来,可不能让你累着。你跟俗苟去里屋歇会儿,或者看看书,复习复习,下个月还要考试呢,别耽误了正事,学习要紧。”她拿起桌上的碗筷,摞在一起,又拿起装馒头的筐,往厨房走去,走之前还回头叮嘱王俗苟:“俗苟,你好好陪新月,别让她一个人待着,跟她聊聊天,解解闷,别让她想家。”

王俗苟点了点头,对刘新月笑了笑,眼神很温柔:“走,咱们去里屋,我给你看个东西,保证你喜欢,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他拉着刘新月的手,往里屋走——里屋是他们的新房,也是王俗苟以前住的房间,墙壁是用黄泥糊的,干了后有点发黄,墙上还贴着几张旧年画,是去年过年时买的,画的是“年年有余”,画面上的鱼和莲花有点褪色,却很喜庆,给这简单的房间添了点热闹。

房间里有一张木床,是王俗苟结婚前新打的,床头刻着简单的花纹,是村里的木匠师傅雕的,虽然简单,却很精致。床上铺着红色的床单,上面绣着“百年好合”四个字,是王俗苟的娘请村里的张婶绣的,张婶的手很巧,绣的字很工整,还在旁边绣了几朵小梅花,红色的线配着白色的梅花,很好看。床的旁边放着一个木制的衣柜,是王俗苟的爷爷传下来的,颜色有点深,上面还能看到以前的铜锁痕迹,现在没锁,只用一根红绳系着,红绳是用棉线编的,很结实。

王俗苟走到衣柜前,解开红绳,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布包是蓝色的,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白色字样,是他娘年轻时用的,现在还很结实,没有破洞。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本书,封面是蓝色的,有点硬,上面写着《英语教学基础知识》,下面还有一行小字:“2010年最新版”,是用黑色的字印的,很清晰,没有模糊。

“这是我昨天去镇上书店买的,”王俗苟把书递给刘新月,眼神里有点期待,又有点不好意思,像个等着被夸的孩子,“我昨天下午趁你在屋里歇着,就去了镇上的‘新华书店’,问店员,哪种英语教学的书最好,最适合要考老师的人看,店员就给我推荐了这本,说里面有很多练习题和教学案例,尤其是农村英语教学的案例,特别适合你,还说很多考农村老师的人都买这本。”

刘新月接过书,指尖摸过封面——封面有点凉,边缘有点磨损,应该是被店员拿给别人看过很多次,却很干净,没有折痕。她翻开书,里面的纸是淡黄色的,印着黑色的字,字体大小正好,不费眼睛,还有一些插图,比如英语字母的正确写法、课堂教学的场景图,图画画得很简单,却很清楚,能让人一眼就看懂。

书的前几页,有一些笔记,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王俗苟写的——他在“农村英语教学方法”那一页画了个圈,旁边写着“新月可能需要这个,重点看,别漏了”;在“英语单词记忆技巧”那一页,画了个小太阳,和王小丫给她的纸条上的小太阳很像,旁边还写着“这个跟新月教学生用玉米籽记单词的方法像,应该有用”;在“课堂互动小游戏”那一页,他画了个问号,旁边写着“这个是不是能让学生更喜欢学英语?新月可以试试”;还有一页,他写着“李校长说考教学理论,这章要重点看”,下面还画了条横线,怕自己忘了。

“你还在书上做了笔记?”刘新月抬头看着王俗苟,眼睛有点亮,心里又酸又甜,像吃了颗糖,又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王俗苟摸了摸后脑勺,耳朵一下子就红了,像被夕阳晒透了的苹果:“我也不懂英语,就是昨天晚上在灯下翻了翻,看到觉得你可能需要的地方,就用铅笔勾了勾,怕你复习的时候找不到重点,浪费时间。店员说,这本书要二十五块钱,我觉得不贵,只要对你有用,多少钱都值。你要是觉得不好,咱们明天再去换,换一本你喜欢的。”

刘新月的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二十五块钱,对他们这样的农村人家来说,不是小数目,能买半袋面粉,够家里吃半个月;能买五斤猪肉,够全家吃好几顿;能买十斤鸡蛋,够她吃一个月。王俗苟平时很节省,烟都只抽三块五一包的,有时候还会自己卷烟抽,舍不得买贵的,却愿意花二十五块钱给她买一本他完全看不懂的英语书,还特意在书上做了笔记,虽然那些笔记很简单,甚至有点幼稚,却满是他的用心,满是他的关心。

她小声说:“谢谢你,俗苟,这本书很好,我正好需要,里面的农村教学案例对我考试肯定有帮助,你想得真周到,比我自己还细心,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不用谢,跟我还客气什么。”王俗苟笑了,嘴角咧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眼睛里满是开心,“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大忙,只能给你买点资料,以后复习有不懂的,你可以问镇上中学的李老师。李老师是教英语的,教了十几年了,水平很高,我认识他,去年他儿子结婚,我还去帮忙搬家具、搭喜棚,他还说要谢谢我呢,你要是去问他,他肯定愿意帮你,不会推辞的。”

他们坐在里屋的桌子旁,桌子是木制的,有点小,却很干净,上面放着一盏台灯——是王俗苟前几天去镇上买的,十五瓦的灯泡,昏黄的光落在书上,像盖了层薄纱,不刺眼,却很亮,能把书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台灯的底座是塑料的,白色的,上面有点划痕,是他买的时候不小心碰的,却不影响用。

刘新月翻开书,开始看里面的教学案例——有一个案例讲的是农村小学英语教学,老师用田间常见的玉米籽教学生认字母,把玉米籽粘在硬纸板上,每个纸板写一个字母,让学生用玉米籽拼单词;还用麦穗教学生认“小麦”的英语,让学生摸一摸麦穗,感受一下麦穗的样子,再记单词,学生们学得很开心,记得也牢。这个方法和她以前在村小教李刚的方法几乎一样——当时李刚记不住“苹果”的英语,她就用苹果形状的卡片,上面写着字母,让李刚拼,没几天李刚就记住了,还能主动跟她背。

她一边看,一边用红笔在书上做补充笔记,把自己以前的教学经验写在旁边:“玉米籽可以提前用颜料染成不同颜色,红的、黄的、绿的,让学生更有兴趣,也更容易区分字母麦穗可以编成小辫子,让学生拿在手里,方便观察,也不容易掉游戏可以多准备几个,适合不同年龄段的学生,比如低年级的学生玩‘找字母’,高年级的学生玩‘单词接龙’,这样每个学生都能参与进来”。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春蚕在吃桑叶,又像春雨落在泥土上。

王俗苟坐在她旁边,没有打扰她,只是默默地帮她整理之前写的笔记——那些笔记是她在村小教书时写的,有英语单词表,上面标着每个单词的农村记忆方法,比如“玉米”就画个玉米,“鸡”就画只鸡;有教学计划,写着每周要教的内容和重点,比如第一周教字母,第二周教简单单词;还有学生们的学情分析,记着每个学生的英语基础和薄弱环节,比如“王小丫:基础好,喜欢发言,可多提问,让她当小老师带其他同学李刚:记单词慢,可用实物教学,多让他参与游戏张小红:害羞,不爱说话,可让她参与小组互动,先跟熟悉的同学一组,慢慢适应”。

那些笔记有的写在作业本上,有的写在废纸上,有的写在便签上,乱七八糟的,王俗苟就一张张捡起来,按日期顺序整理好,再用夹子夹起来,放在桌子的一角,怕被风吹乱。他叠笔记的动作很轻,很认真,像在整理什么稀世珍宝——虽然他看不懂上面的英语单词,也看不懂那些教学计划,却知道这些笔记是刘新月的心血,是她对学生的用心,是她想当老师的初心,不能弄丢了。

刘新月看了一会儿书,觉得眼睛有点酸,就抬起头想歇会儿,正好看到王俗苟在认真地叠笔记,他的侧脸在台灯下很柔和,睫毛很长,投下淡淡的影子,嘴唇抿着,很专注,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她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因为刚结婚,有点害怕,他想靠近时,她尖叫着躲开了,还让他不小心磕到了门框,额头出了血,最后他只能去客房睡,心里的愧疚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像潮水一样。

她小声说:“俗苟,昨天晚上,对不起,我不该尖叫,让你磕出了血,还让你一个人睡客房,你肯定很委屈吧?我那时候就是有点害怕,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好不好?”

王俗苟愣了一下,手里的笔记停在半空,然后慢慢放下,转过头看着她,笑了笑,眼神很温柔,像台灯的光一样暖,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没事,我知道你没准备好,刚结婚都这样,我不怪你。咱们是夫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我可以等,等你适应,等你愿意接受我,不急。”

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头发,手举到半空中,又怕她害怕,停了一下,然后轻轻落在她的肩膀上——他的手很粗糙,却很温暖,像老椿树的树干,踏实又可靠,能给她安全感。“我知道你以前一直在镇上生活,没怎么接触过农村的日子,也没怎么跟异性相处,刚结婚有点害怕是正常的,我理解,真的不着急,咱们一点点来,总会好的,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刘新月的眼睛有点热,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赶紧眨了眨眼,把眼泪逼回去,不让他看见。她伸出手,轻轻握住王俗苟的手——他的手很大,能把她的手完全裹住,指腹上有厚厚的老茧,是常年干活留下的:手掌心的老茧是握锄头、修拖拉机磨的,手指上的老茧是在部队训练时练射击磨的,还有几处细小的疤痕,是以前干活时不小心弄的,有的是被铁丝划的,有的是被钉子扎的,却都愈合了,留下了淡淡的印子。

她能感受到他手的温度,很温暖,像阳光照在手上,驱散了她心里的不安和陌生。她小声说:“俗苟,谢谢你,谢谢你这么理解我,这么包容我,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说不定我的教师梦早就碎了。”

王俗苟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收紧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像在传递什么心意,又像在给她鼓劲:“咱们是夫妻,不用这么客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想当老师,我就支持你;你想做什么,我就帮你做,不会让你一个人扛着。以后家里的活,浇水、锄草、喂鸡、做饭,我多干点,你安心复习,安心教书,不用操心家里的事,有我呢,我会把家里照顾好的。”

刘新月靠在王俗苟的肩膀上,他的肩膀有点硬,却很结实,能让她靠得很稳,很安心。她看着书里的教学案例,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她知道,她的教师梦快要实现了,她的婚姻也不像以前想的那样可怕,反而充满了希望和温暖,有一个人愿意支持她,愿意陪她一起努力,这样就够了。

她小声说:“俗苟,等我当了老师,我要教学生们学英语,教他们用田间的东西做教具,比如玉米籽、麦穗、小石子,还有院子里的花草,让他们在玩中学,学得开心,记得牢固,不再觉得英语难。我还要经常去村小,给那里的孩子们上英语课,看看王小丫、李刚他们,教他们新的单词和句子,问问他们有没有好好复习以前教的内容,有没有想我。”

王俗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声音很温柔,像在哄孩子,又像在跟她约定:“好,我支持你,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等你当了老师,我每天早上骑三轮车送你去学校,晚上再去接你回来,路上还能给你买你喜欢吃的糖糕,就是镇上张记的那种,甜滋滋的,你肯定喜欢。你去村小上课,我就陪你去,帮你搬教具,帮你维持课堂秩序,要是学生们调皮,不听话,我还能帮你管管他们,让他们好好听课。咱们还可以在院子里种点玉米、小麦,再种点向日葵,等成熟了,摘下来给学生们当教具,让他们既能学英语,又能了解农作物,知道粮食是怎么来的,不容易浪费,多好啊。”

刘新月笑了,心里满是希望,像装了个小太阳,亮堂堂的,没有一点阴霾。她想象着自己站在镇中学的讲台上,面前是一群睁着好奇眼睛的学生,她拿着用玉米籽做的字母卡片,教他们拼“玉米小麦”的英语;想象着自己去村小,王小丫第一个跑过来,递给她一张画着小太阳的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刘老师,我学会了很多新单词,我还能背给你听”;想象着自己和王俗苟一起在院子里种玉米,他挖坑,她播种,等玉米长出来,他们一起摘下来,做成教具,送给学生们,看着学生们开心的样子。

窗外的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像撒了一地的碎钻石,照亮了整个院子。院子里的老椿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像在唱歌,又像在说悄悄话;鸡窝里的母鸡偶尔发出几声轻叫,然后又安静下来,应该是睡着了;王俗苟娘房间的灯已经灭了,传来轻微的鼾声,很均匀,很安详,像老椿树的呼吸,温柔又踏实。

刘新月拿起笔,在书的扉页上写了一行字:“2010年5月2日,和俗苟一起复习,盼着成为老师,盼着和他一起过好日子,盼着能教更多农村孩子学英语,让他们也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她把王小丫给她的纸条拿出来,放在书里当书签——纸条上的“刘老师要当最好的老师”格外显眼,小太阳的颜料虽然有点褪色,却依然像个小太阳,照亮了她的心房,也照亮了她的未来。

王俗苟看着她写字的样子,嘴角露出温柔的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搪瓷杯是红色的,上面印着“劳动光荣”的字样,是他娘给的,杯沿有点磨损,却很干净,没有一点茶渍。他给刘新月倒了杯温水,怕水太烫,还先自己尝了尝,确认温度正好,不烫嘴,才把杯子轻轻放在刘新月手边:“喝点水,别累着了,眼睛也需要休息,复习一会儿就歇会儿,别熬太晚,对身体不好。”

他又说:“明天我陪你去镇上买文具,你说的笔记本、红笔、黑笔、英语词典,咱们都买,你想要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不用省。顺便去李老师家一趟,问问他考试的重点是什么,让他给你指点指点,这样你复习起来也更有方向,不用瞎琢磨。”

刘新月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温水,水的温度正好,不烫嘴,很解渴,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也暖了。她点了点头,看着王俗苟的眼睛,认真地说:“好,谢谢你,俗苟。有你在,我觉得心里很踏实,一点都不害怕考试了,我觉得我肯定能考上,一定能回到讲台,教孩子们学英语。”

王俗苟笑了,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次刘新月没有躲,只是轻轻靠得更近了些,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不用谢,咱们是夫妻,应该互相支持,互相照顾。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咱们都一起面对,一起解决,没有什么能难倒咱们的,只要咱们一起努力,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灯光下,他们的影子靠在一起,落在墙上,像一幅温暖的画 —— 刘新月的影子纤细,王俗苟的影子高大,两个影子紧紧贴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刘新月看着墙上的影子,心里默默想:“王小丫,李刚,你们等着,我很快就会回去当老师的,很快就会的。我会成为最好的老师,教你们学英语,带你们看外面的世界,让你们知道,农村的孩子也能学好英语,也能有美好的未来。俗苟,谢谢你,以后的日子,咱们一起把这院子打理得更热闹些吧。你说的向日葵,咱们春天就种,等花盘朝着太阳转的时候,我就摘几朵插在讲台旁边,教孩子们认‘sunflower’,再让他们摸一摸花盘里的籽,说‘这是葵花籽,能吃,也能记单词’;咱们再在椿树下搭个小竹桌,夏天的晚上,你帮我把学生的作业分类,我教你写英语字母,累了就从井里捞个西瓜,用凉水镇过,切开时‘咔嚓’一声脆响,甜汁顺着指缝流,咱们边吃边聊村里的事,多踏实。”

王俗苟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指尖轻轻蹭过她握着笔的手背,带着点老茧的粗糙,却暖得她指尖发麻。他没说话,只是把桌角的搪瓷杯往她手边推了推,杯里的温水还冒着细弱的热气,在灯光下凝成小小的水珠,顺着杯壁滑下来,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圈湿痕。“别想太多了,” 他的声音轻得像夜风拂过草叶,“明天咱们先去镇上买彩纸,你说要做单词卡,我记得张记文具店有带花纹的彩纸,上面印着小玉米、小苹果,正好给孩子们用。买完文具,再去李老师家,我提前跟他打了招呼,他说晚上有空,能跟你聊聊考试的重点。”

刘新月抬起头,撞进他温软的眼神里 —— 王俗苟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像盛着两汪浅潭,映着台灯的光,也映着她的影子。她忽然想起下午在玉米地里,他站在夕阳里教她锄草的样子,想起他递毛巾时笨拙的叮嘱,想起他为了帮她问工作,特意跑一趟镇中学时的急步。这些细碎的瞬间,像撒在心里的种子,不知不觉间已经发了芽,长成了让人安心的藤蔓。

她伸手,轻轻覆在王俗苟放在桌沿的手上,他的手一下子就收紧了,像怕她跑掉似的,却又不敢太用力,只轻轻捏着她的指尖。“俗苟,” 她轻声说,“要是我没考上怎么办?”

王俗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像老椿树的年轮,满是温柔:“没考上咱们再考,明年还有机会。再说,你这么厉害,师范毕业,还教过学生,怎么会没考上?就算真没考上,咱们也不怕 —— 你还可以教我英语,教村里的孩子认单词,咱们把院子当课堂,用玉米籽当教具,照样能做喜欢的事。”

刘新月的鼻子忽然有点酸,她低下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 —— 她的手细瘦,指腹带着点握笔的薄茧;他的手宽大,掌心的老茧磨得她的皮肤有点痒,却格外踏实。她想起妈妈以前总说 “农村日子苦,嫁过去会受委屈”,可现在她才知道,苦日子里要是有个人愿意陪着你,愿意为你扛着,再苦也会变甜。

窗外的星星又亮了些,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把院子里的青石板照得泛着淡光。老椿树的叶子被风轻轻吹着,“沙沙” 的声音飘进屋里,像在哼一首温柔的歌。鸡窝里的老母鸡似乎翻了个身,发出一声轻浅的 “咕咕”,又安静下来,像是也睡着了。台灯的光落在摊开的《英语教学基础知识》上,王小丫夹在书里的纸条露出来一角,上面的小太阳在灯光下,像是也发着暖融融的光。

王俗苟帮她把书轻轻合起,又把桌上的笔、笔记本都归拢好,放进一个蓝色的布包里 —— 就是装书的那个 “劳动最光荣” 布包,他说 “这样明天带着方便,不容易丢”。然后他站起身,伸手扶她:“不早了,该歇了,明天还得早起去镇上呢。娘肯定已经把西屋的炕烧暖了,你昨天说炕有点凉,今天我让娘多添了把柴。”

刘新月跟着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屋里 —— 台灯还亮着,墙上的影子已经淡了些,却还能看出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轮廓。桌上的搪瓷杯还放着,杯底的水渍慢慢干了,留下一圈浅浅的印子。她忽然觉得,这屋子虽然简单,却满是家的味道,是她以前在镇上从未有过的踏实。

走出里屋,院子里的风带着点夜的凉,却不冷,吹在脸上很舒服。王俗苟走在她旁边,时不时伸手挡一下垂下来的椿树枝,怕树枝刮到她的脸。走到西屋门口时,他停下脚步,看着她:“要是晚上冷,就喊我,我把我的厚被子给你抱过来。”

刘新月笑着摇头:“不用,娘烧的炕肯定暖。你也早点歇,今天在地里干了一天活,肯定累了。”

王俗苟点点头,却没走,看着她进了屋,才转身往东屋走。刘新月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 —— 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有点高,有点瘦,却很挺拔,像院子里的老椿树,稳稳地立在那里,让人觉得安心。

她走进屋,关上房门,炕果然暖乎乎的,像裹着一层阳光。她躺在炕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却不像昨晚那样乱,反而很平静 —— 她想起明天要去买的彩纸,想起李老师要讲的考试重点,想起以后要教孩子们的英语单词,想起王俗苟笑着说 “我支持你” 的样子。

这些念头像一串甜甜的糖葫芦,串起了她对未来的期待。她知道,以后的日子里,或许还会有困难 —— 考试可能会难,教书可能会累,农村的日子可能会苦 —— 但只要身边有王俗苟,有他的支持,有心里的教师梦,她就什么都不怕。

窗外的风还在吹,老椿树的叶子还在 “沙沙” 响,星星还在亮着。刘新月慢慢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 ——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明天的太阳,看到了镇上文具店的彩纸,看到了讲台下孩子们好奇的眼睛,看到了她和王俗苟一起,在这片土地上,把日子过成了最想要的样子 —— 有书教,有爱人,有烟火气,有盼头。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