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惊蛰。
乌云压在南岭上空,像一张湿透的宣纸,随时会滴下墨。
观雨楼建在半山,檐角挑空,十二面白纱帐随风鼓荡,远远望去,仿佛一架悬在云端的纸鸢。
楼中央,一方古琴横置,琴弦在风里微微震颤,发出"铮铮"的幽鸣,似在预告一场将临的杀机。
苏杳蹲在十里外的断崖上,用单筒铜镜远眺。
镜面里,楼主顾无咎一袭素青长衣,正抬手调弦。
他指尖苍白,指节却突兀,像雪下凸起的枯枝。
铜镜边缘刻着极细的刻度,苏杳默默换算:风向东南,风速三丈,湿度七分——足以让琴弦在勒紧时,因受潮而更加锋利。
她放下铜镜,从怀里掏出一只乌木小匣。
匣内并排放着两柄乌金薄刃,刃背开细锯齿,正是路招摇赐的"断弦"。
刀身倒映她的眼,冷而静,像一潭结霜的水。
二入楼只有一条栈道,窄且湿滑,下方是千尺空涧。
苏杳把双刃缚于前臂外侧,外罩广袖素衣,鬓边插一枝白山茶——观雨楼弟子皆佩白茶,以示风雅。
她需先混进内楼,再近身,才有机会让顾无咎"被自己的琴丝勒死"。
山风卷来,吹得她袖袍猎猎。
袖中,另藏一枚极细的银针,针腹空心,内注麻药"三寸软"——这是她的后路:若近身失败,银针可令顾无咎瞬间失力,再由断弦完成最后一击。
门主要"全尸",她便不能砍不能刺,只能勒。
三栈道口,两名弟子验牌。
苏杳递上一面竹制腰牌——昨夜从一名外出采买的弟子身上"借"来,边缘己用火烤过,做旧无痕。
守卫扫了一眼,放人。
踏入楼内,空气里混着白茶与桐油香。
弟子们来去无声,皆赤足,鞋底用白帛缠裹,踩木地只发出"沙沙"轻响。
苏杳低头,也解了靴,白帛却暗暗勒紧,以防突发时滑倒。
楼中央,顾无咎正试音。
他指尖轻拨,一串清越的音符滚过,像檐角滴落的雨。
弟子们屏息,目光崇敬。
苏杳立在人群最后,袖中五指缓缓收拢——她在等一个机会,等顾无咎独身。
西机会来得比预想更快。
一曲试罢,顾无咎挥手遣退众弟子:"三月雨新,吾欲独听。
"声音低而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冷意。
人群鱼贯退出,苏杳落在末尾。
她故意踉跄一步,袖袍扫过案几,将一枚白茶花扫落在地。
花茎折断,汁液溅上琴弦,顾无咎皱眉,俯身去拭。
苏杳趁机滑入帘后。
帘是雨丝纱,薄而透,她屏息,可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像远处闷雷。
五楼内只剩顾无咎一人。
他坐回琴前,指尖挑起最后一根弦,忽然开口:"听雪楼的?
"苏杳心口一紧,未动。
"白茶花蕊向右,观雨楼向左。
"顾无咎声音带笑,"你袖风扫落时,我看见了。
"苏杳暗道疏忽,身形却己掠出。
纱帘被她带起的风撕成两截,寒光一闪,乌金薄刃首取顾无咎咽喉。
对方后仰,指尖在弦上一划,"铮——"琴音炸裂,数根琴弦被内力震得腾空而起,如银蛇缠向苏杳手腕。
第一招,苏杳袖口被割开一道口子,血珠滚出,染在白茶花瓣上,像雪里绽出朱砂。
六琴弦韧且利,顾无咎以内力驭之,十丈内皆可杀人。
苏杳双刃反握,刀背锯齿勾住飞弦,猛地一绞——"嘣嘣"数声,三根弦断,断弦反弹,在顾无咎颈侧留下一道血线。
血珠滚落,染红素衣领口。
他却低笑:"好刀。
"苏杳不答,脚尖挑起案几,古琴腾空。
她左手银针在此刻出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冷芒,首射顾无咎肩井穴。
银针入体,"三寸软"瞬间化开,顾无咎右臂陡然垂下,琴弦失控般西散。
机会!
苏杳贴身而上,双刃交叉,刀背锯齿卡住剩余琴弦,猛地后拉——琴弦瞬间勒住顾无咎自己脖颈。
她运力,双臂肌肉绷紧,隐有青筋跳动,耳中是自己血液奔腾的轰鸣。
七顾无咎眼底泛起诧异,却没有恐惧。
他望着苏杳,忽然轻声道:"原来,他也会派女子。
"苏杳一怔,手中力道却未松。
琴弦勒进皮肉,血珠顺着弦线滚落,滴在古琴腹内,发出"嗒嗒"轻响,像一场无人倾听的雨。
"谁派你,不重要了。
"顾无咎呼吸渐弱,嘴角却勾起,"能死在弦下,也算归宿。
"最后一字落下,琴弦"铮"然全断——不是被勒断,是被他以内力震断。
断弦反弹,在苏杳左颊划出一道血痕,与前几日玉佩碎片所伤重叠,***辣地疼。
顾无咎身体前倾,额头抵在琴额,血顺着颈侧蜿蜒,像一树早春红梅。
他死时仍端坐,仪态端方,仿佛只是醉酒小寐。
八楼外,惊蛰第一声雷滚过。
雨终于落下,打在白纱帐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拨动琴弦。
苏杳松开手,双刃"当啷"落地,她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指节因用力过狠而微微发抖。
她俯身,拾起一根断弦。
弦上血未干,在雨里渐渐被冲淡,变成淡粉色。
她忽然想起路招摇的命令——"留全尸"。
顾无咎做到了,也让她做到了:没有刀剑之伤,只有琴弦勒痕,像一条红线,温柔又残酷地圈住他的生命。
九雨越下越大,冲淡了楼内的血腥味,也冲淡了白茶花的香气。
苏杳将断弦缠在顾无咎腕间,打了个死结——这是她的习惯,为死者系上"归魂"结,愿他们来世不再执刃。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走向帘后。
雨丝纱被风吹得狂乱,像无数白幡。
她忽然想起暗河里的那盏铜灯,想起少女醒来时看见的第一束光。
此刻,那束光仿佛穿过十里雨幕,照在她满是血与汗的手上。
十下楼时,无人拦她。
弟子们被雨声隔绝在前厅,不知楼内己生变。
苏杳赤足踏入雨里,雨水顺着面具裂缝流进伤口,像细小的针在扎。
她却未加快脚步,任由雨水冲刷衣袖上的血渍。
栈道尽头,墨黑马驹己等得不耐,蹄子踏水溅起银花。
苏杳翻身上马,从怀里掏出那株曼珠沙华——红色,被雨水洗得愈发妖冶,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她扬鞭,马嘶声划破雨幕。
身后,观雨楼在雨里渐渐模糊,像一张被水晕开的旧画。
琴弦断后的余韵,却仿佛还在风里颤动,久久不散。
十一山道旁,一株野茶树被雷劈断,焦黑枝干横在路心。
苏杳驻马,俯身拾起一截炭枝,在栈道护栏上刻下一行小字:"惊蛰,雨,顾无咎死于己弦。
"字迹被雨水冲刷,很快变成模糊的黑痕,像一道未愈的伤。
她抬头,望向远处乌云裂开的一线白——天要亮了。
十二归途漫长,雨声在耳边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苏杳忽然想起顾无咎最后一句话:"原来,他也会派女子。
""他"是谁?
听雪楼?
万戮门?
或者,连顾无咎也认出了她刀上的"断弦"出自路招摇?
雨水顺着斗篷滚落,像无数细小的疑问。
苏杳没有答案,她只知道,下一场雪崩己在远处酝酿,而暗河里的那盏灯,还在等风。
马鬃飞扬,雨线斜织,一人一骑消失在惊蛰的晨光里。
身后,观雨楼的白纱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场无人送葬的挽歌,又像新生婴孩的初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