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旧物时,那个印着“市一中”校徽的蓝色搪瓷杯从纸箱里滚出来,杯沿磕在地板上的脆响,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被时光锁死的十七岁。
北方小县城的九月,暑气还没褪尽,老槐树叶被晒得发蔫,蝉鸣声嘶力竭地扒着教学楼的墙。
我们的教室在一楼,后门正对着那排爬满青苔的台阶,我和苏月的故事,就从这台阶旁的偶遇开始。
那天课间操刚结束,我正趴在课桌上补觉,被同桌推了一把:“外面有人找你,好像是隔壁班的。”
我揉着眼睛走出教室,就看见我们班的晓冉站在台阶下,冲我招手。
“干啥啊?”
我走过去,心里纳闷——我和晓冉不算熟,顶多是偶尔借个笔记的交情。
“不是我找你,是我闺蜜想托你个事。”
晓冉说着,回头冲不远处的槐树下喊了一声,“月月,过来吧!”
一个女生从树影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扎着高马尾,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光洁的额头缀着两颗浅浅的青春痘,反倒添了几分青涩的鲜活。
她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只是被晓冉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咬着嘴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开口:“听说你人脉广,能不能帮我物色个男朋友啊?
要求不高,别比我矮,数学成绩比我好就行——实在不行,会打游戏带我躺赢也成!”
我被她逗得笑出了声。
十七岁的少年总觉得“处对象”是件既隐秘又酷的事,被拜托做“红娘”,更是新鲜得很。
“行啊,”我拍着胸脯应下来,“我有个兄弟叫子昂,篮球打得超棒,数学常年稳居年级前十,绝对符合你的‘高标准’,回头给你俩牵个线。”
苏月眼睛弯成了月牙,连声道谢,跟着晓冉转身跑回了隔壁班,高马尾在身后甩得轻快。
后来我把子昂约出来,让他们在操场边见了面。
可惜郎有情妾无意,子昂私下跟我说觉得苏月太文静,聊不到一块去;苏月则通过晓冉偷偷传话,说子昂话太多,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像台没关的收音机。
这场仓促的“牵线”,最后以两人互发一张“友谊长存”的纸条告终。
我本以为这只是青春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却没料到,命运早就在槐树下的台阶上,埋下了伏笔。
——第二次见她,还是在那排台阶上。
那是个周西的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我提前溜***室拿水,远远就看见台阶角落里缩着一个身影。
走近了才发现是苏月,她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校服后背被眼泪洇出了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你怎么了?”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递过去。
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额前的青春痘在泛红的脸颊映衬下更明显了。
看见是我,她愣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没事。”
“没事哪会在这哭啊。”
我在她旁边坐下,刻意拉开一点距离,“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还是跟家里闹矛盾了?”
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只能笨拙地陪着她沉默,偶尔说几句“别难过了都会过去的”之类的废话。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替她掩饰哭声。
就在我搜肠刮肚想找点别的话题时,晓冉急匆匆地跑过来,一把揽住苏月的肩膀:“月月,你怎么在这?
我找了你半天!”
她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笑了笑,半扶半拉地带着苏月离开。
走之前,苏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轻轻说了句:“谢谢你。”
——那之后,我们的交集渐渐多了起来。
她会跟着晓冉来我们教室门口借东西,趁晓冉和别人聊天的空档,塞给我一颗水果糖;(可好吃了(๑´ڡ`๑))我会在她们班值日时,“恰巧”路过,帮她搬沉重的水桶。
我们开始在晚自习前的空档聊天,从课本上的难题聊到县城里新开的小吃店,从喜欢的歌手聊到对未来的迷茫。
她不再是那个让我帮忙介绍男朋友的俏皮女生,也不是那个在台阶上偷偷哭泣的脆弱姑娘,而是慢慢变成了我青春里,最鲜活的一笔色彩。
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些开始得猝不及防的缘分,结束时也会带着猝不及防的遗憾。
就像那排槐树下的台阶,见证了我们的初识与靠近,也终将见证我们后来的渐行渐远。
我摩挲着搪瓷杯上模糊的校徽,杯壁还残留着当年泡过的茶叶味。
窗外的风穿过树叶,带来一阵熟悉的蝉鸣,恍惚间,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扎着高马尾、额前带着青春痘的女生,站在台阶上,笑着对我挥手。
可当我伸出手去抓时,却只抓到了满手虚无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