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蒲三和晁芸便驾着载满鲜鱼的板车,踏上了前往三十里外清虞镇的路。
晁芸坐在车沿,眉头微蹙,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将憋了一夜的担忧低声倾吐出来:“当家的,不是我心狠……可那姑娘,来历实在不明不白。
我们这般破费给她医治,万一……万一她是歹人怎么办?
或者是哪个州府画影图形追捕的通缉犯?
再不然……昨儿夜里我越想越怕,这荒诞事,别是……别是海里什么精怪,或者山魈木客变的,来祸害人的?
要真是那样,我们救了她,她醒了反而加害我们,那可真是做了天大的冤大头了!”
蒲三赶着车,目光望着前方蜿蜒的路,沉默地听着妻子的絮叨。
海风带着咸腥气吹拂着他花白的鬓角。
首到晁芸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夫人,你想得太多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在海上讨生活,见过的、听过的事也不算少。
那姑娘的样貌气度,你也亲眼见了,那是何等的出尘脱俗,眉宇间一片清正,哪里有一星半点歹人的奸猾之气?
再说精怪……传说里的精怪鬼魅,哪个不是妖娆媚态或者青面獠牙?
你几时听过有这般……这般如同九天皓月、不染尘埃的妖怪?
绝无可能。”
他侧过头,看了妻子一眼,眼神中透着渔民特有的朴实智慧:“依我看,她即便不是天上贬谪的仙子,也定是位了不得的、武艺超群的女侠,许是遭了仇家暗算,或是练功出了岔子,才身受重伤,坠落海中。
我们既然遇上了,便是缘分,又岂能见死不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老祖宗传下的道理,总比因为无端的猜疑而害了一条性命要强。”
晁芸听着丈夫有条有理的分析,心中的焦虑稍稍缓解了些,但看着板车上那些活蹦乱跳、本可以换来不少柴米油盐的鲜鱼,又想到即将为那陌生女子花费的银钱,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理是这么个理……只是这药钱……钱没了可以再挣。”
蒲三打断她,语气坚决,“性命比钱财金贵。
别多想了,赶紧卖了鱼,去给姑娘抓药是要紧。”
到了熙熙攘攘的清虞镇,蒲三和晁芸手脚麻利地将鱼货售卖一空。
虽然价格比预想的略低了些,但总算换得了一些铜钱。
他们不敢耽搁,径首找到了镇上最有名的那家药铺。
坐堂的老郎中须发皆白,听了蒲三描述的“落水、昏迷、气息微弱、体表有擦伤”等症状后,捻着胡须,沉吟半晌,开了几副调理内息、活血化瘀、固本培元的方子,又包了一些外敷的金疮药。
结账时,那数目果然让蒲三和晁芸都暗暗吸了口凉气——几乎抵得上他们小半个月的渔获收入了。
晁芸捏着钱袋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默默数出铜钱,递了过去。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了许多。
板车似乎也因为少了鱼货而显得轻快,但压在夫妻二人心头的担子却并未减轻。
日子一天天过去。
蒲家小院的生活重心,几乎都围绕着那间安置着神秘女子的偏房。
蒲栖和母亲晁芸轮流守候,细心照料。
她们每日为女子擦拭身体,更换干净的布衣,尝试着喂一些稀薄的米汤或药汁。
虽然大部分喂进去的汤药都会沿着嘴角流出来,但她们依旧耐心十足。
蒲一丛更是只要不出海,便会守在房里。
他有时会替换妹妹或母亲,让她们去休息,自己则坐在床前的矮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那张苍白却依旧惊心动魄的容颜。
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女子的肌肤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
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挺秀的鼻梁,淡色却形状完美的唇瓣,组合成一张足以让任何画师自惭形秽的容颜。
蒲一丛看着看着,时常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一丝声响都会惊扰了这沉睡的仙子。
只有在夜间,女子偶尔会显露出不安。
她时而会蹙紧那双远山含黛般的眉,时而会从苍白的唇间溢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呓语。
那声音极轻,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与焦急。
“师尊……”、“阵法……”、“不可……”、“霜华……”等等零碎的词语,偶尔飘入守夜人的耳中,更添几分神秘色彩。
蒲一丛每次听到,心中都会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是好奇,是怜悯,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为她分担苦痛的冲动。
他注意到,即使在昏迷中,女子的右手也时常会微微蜷缩,仿佛想要握住什么,那纤细的手指关节甚至会因用力而泛白。
她的额间,那枚银白色的奇异星纹,在夜深人静时,会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光晕。
这一切,都让蒲一丛更加确信,这位姑娘绝非凡人。
终于,在第七日的清晨,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简陋的窗棂,悄悄洒在床榻上时,奇迹发生了。
女子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几下,随后,那双紧闭了七日的眼眸,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瞳仁的颜色比最深的海水还要幽邃。
她先是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然后缓缓用手臂支撑着,坐起身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费了她不少力气,让她微微喘息,光洁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环顾西周,目光扫过这间低矮、简陋的土坯房。
屋里陈设极其简单,一桌一凳,一个粗糙的木柜,以及身下这张坚硬的木板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海风特有的咸腥气息。
她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般的警惕。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趴在床沿熟睡的蒲一丛身上。
男子穿着短衫,露出晒成古铜色的、结实的手臂。
侧脸轮廓分明,长相虽然俊俏却带着常年经海风洗礼的粗糙痕迹,眉宇间却透着一股淳朴和坚毅。
他似乎睡得很沉,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女子低下头,伸出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一阵剧烈的抽痛袭来,让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她尝试着运转体内灵力,却发现往日如渊的浩瀚法力,此刻竟感应不到分毫!
一丝罕见的慌乱掠过她的眼底。
她立刻并拢右手食指与中指,置于胸前,微不可闻地快速念动了一段玄奥的口诀,试图召唤本命法宝或是凝聚一丝护体灵气。
然而,口诀念罢,周围除了清晨的寂静和海风穿过缝隙的微响,没有任何变化。
预期的灵光没有出现,与天地灵气的联系也微弱得几乎断绝。
她不甘心,又尝试了几次,结果依旧。
女子绝美的脸庞上,血色褪尽,贝齿轻轻咬住了下唇。
“看来……伤势比预想的更重。”
她心中暗忖,声音清冷如冰泉滴落玉石,“法力尽失,灵海沉寂……连最基本的御物术都无法施展了。
霜华剑……想必也是坠落在了附近海域。
还有师尊赐下的那枚护身玉佩,也不见了踪影……”一种强烈的孤立无援感涌上心头。
自她修行以来,还从未陷入过如此虚弱的境地。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身在何处,处境是否安全。
眼前这个沉睡的凡人男子,或许是获取信息的关键。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蒲一丛,眼神中的警惕并未减少,但多了几分审慎的探究。
略一迟疑,她伸出那根白皙得近乎透明、指尖泛着淡淡莹光的手指,极为轻缓地,在蒲一丛搁在床沿的手臂上拍了拍。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感。
“公子?”
她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带着一丝沙哑,却依旧如碎玉敲冰,清冽动人,在这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请问……这是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