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巴黎,总有一种不愿惊扰人心的微冷和疏淡。
圣日耳曼德佩的第一缕雾气飘在窗棂。
我总是第一个到画廊,总是习惯比闹钟早起五分钟,仿佛这份准时是对自我的最后要求。
钥匙***风尘仆仆的锁孔,手指微凉,一推门,扑面而来的只是旧木头、老地毯、残留在空气里的玫瑰与耗尽劣质蜡的混合气息。
橱窗玻璃上留有指纹,却也不必急着擦净,因为今天不会有谁会先于我来到这里。
挂好外套,伞尖在门口甩去点点水珠。
画廊主照明总是最暗的一排,我点亮两盏,不多余不吝啬。
天尚未全亮,灯泡将木橱的影子投射到地板上,层次明确。
橱窗另一头,银制腕表静静地摆在绒布小枕上,仿佛一只盯着时间的哨兵。
可那怀表,自七天前起就没再走动过——老板离开的当晚,指针永远停在八点二十分。
我像往常一样给咖啡机加满水,按下电源,看它滴滴哒哒冒着热气,空气中慢慢升腾出微弱的焦香。
这种仪式感,是孤独者对日常的某种固执。
柜台上,昨夜送来的文件未拆封,不用急,一页页理出来,等着主人归来过目。
但我知道那也许不是今天,甚至不是明天。
报纸摆在门口,有点潮气,字体有些晕染。
拿起来,随手翻开文化版,总是不断重复那些艺术展、低调开幕、名流聚会。
可我的目光扫过这些名字,并不驻留,仿佛身在异地。
桌面上的钢笔头今晨对准橱窗,而不是往常的账册。
每一寸微妙的偏移都反映着一种抓不住的空缺。
水杯还在原地,里面没有残留的唇印。
早班邮件大多是自动应答,有几个咨询价格、两个要预约取件,还有一封莫名其妙的推销信。
回复得井井有条,会议提醒和快递延误,都挤在30分钟内搞定。
客户电话里没有人问起老板。
咨询、预约、调货都与我首接对接,仿佛老板不存在于这个空间,只是短暂离线。
可我的心里清楚极了,自他离开己经一整周,而“周六回巴黎”的口头承诺和信息再未兑现。
点开手机,通话记录纵然整整齐齐,却丝毫没有新动态。
微信头像暗灰,电话通了无人接。
邮箱里的最后一封信,依旧停留在五天前,语气匆匆:“有事先走,明天再谈。”
画廊的安静,比夜色还冷。
老板不在,一切日常动作更显机械。
我甚至不敢细数他离开的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到第七天,每提前一天只是敏感,每多一天就多添一分不安。
如今却恍然觉得自己己经适应了“空缺的主人”这个设定。
每天核对展品、擦拭柜面、检查灯具和报修记录、复查摄像头、设好报警器,几乎没有一丝漏洞可寻。
我的动作因为无人监督竟然比以往更严苛,一切都稳稳有序。
最可怕的,是这些规律并未因老板缺席而混乱。
它们照常运行,仿佛主角的消失不会带来任何涟漪。
我刷过每一只戒指的位置,确保每只镶嵌的宝石无误,偶尔看看目录册角是否对齐。
固定的纸页永远翻到同一处,仿佛停滞的时间。
有时也怀疑,是不是有谁在深夜无声维护着整个空间的秩序,不让我发现裂缝。
可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目击者,每天清晨推门进来,每晚最后一刻关灯离开。
我记得最初老板告诉我:“这里所有的仪式,都是用来对抗混乱。”
如今无人督查,我却更怕亲手放松规矩。
不是怕有人突然归来责问,而是担心这些看得见的秩序才是唯一能依靠的坚实证据。
一时间,我甚至分不清是自己在守着秩序,还是秩序守住了我。
孤身站在画廊中央,天光浮动,街道寂静,只有自己的影子被橱柜切割成无数段。
偶尔,隔壁书店老板路过门口点头致意——我们都知道彼此不会迈进对方的世界一步。
画廊的门从来都是半掩着,既不对外拒绝,也无人真正造访。
每天傍晚关灯前,我都会在橱窗里凝望自己的倒影。
衣角、眼神、没有表情的嘴——所有这些,都像玻璃后面的死物。
每日如此,习惯了,也渐渐学会了冷静。
“今天一切都还在原位。”
我时常会在心里对自己念。
这句话,成了一种否统本能的祷告。
只要一切在,就说明局势还未失控。
可我也明白,“什么都没有变”才是最大的变化。
真正的危机,往往不是突如其来的冲破,而是日复一日把你推进孤岛的静默和麻木。
黎明渐亮,圣日耳曼德佩的街道终于多了些人影。
画廊依然安静,玻璃柜中珍品依次闪烁。
怀表还停在八点二十分。
那种沉默的秩序,仿佛己成为唯一陪伴我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