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清河村，像被罩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
日头毒辣，晒得土路发烫，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着，连风都带着灼人的热气，卷起地上的尘土，带来泥土和庄稼混合的、独属于农村的气息。
林晓峰扛着锄头，从自家那片绿油油的玉米地里钻出来。
汗衫早己湿透，深一块浅一块地紧贴在他算不上健壮、但筋骨结实的身板上。
他皮肤是常年日晒后的健康小麦色，样貌普通，眉眼甚至带着点庄稼人特有的木讷和沉默，走在村里尘土飞扬的土路上，绝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晓峰，又去下网啊？”
路过的王胖子光着膀子，摇着蒲扇，叼着根狗尾巴草，笑嘻嘻地喊道。
他是村里有名的闲汉，消息灵通，最爱凑热闹。
“嗯，”林晓峰停下脚步，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看看明天早上能不能弄点杂鱼，给我家改善改善伙食。”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点干活的疲惫沙哑，并不引人注意。
他家那栋有些年头的自建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父母早年外出打工遭遇车祸，他是吃村里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
对这片土地和村里的人，他心怀感激，也习惯了独来独往。
匆匆回家扒拉了两口早上剩下的、己经凝稠的冷粥，他便提着绿色的尼龙渔网和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桶，朝着村后那条如同玉带般的清河走去。
清河蜿蜒穿过村庄，河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水草摇曳和小鱼穿梭，是孩子们夏天的乐园，也是村民们天然的渔场。
寻了处水流平缓、岸边有水草的河湾，林晓峰放下水桶，熟练地整理着纠缠在一起的渔网。
空气中弥漫着水草的腥甜气息。
正当他手臂用力，准备将渔网潇洒地撒出去时，一阵急促的狗吠声和小孩带着哭腔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
“小黑！
小黑你快回来！
呜……”林晓峰心一紧，循声望去。
只见邻居家五岁的豆豆正站在下游不远处一个伸向河里的土坡上，踮着脚，指着河心哭喊。
一只黑色的小土狗，不知怎么扑腾到了河中央，爪子被一团茂密的水草死死缠住了，正惊恐地“汪汪”叫着，拼命挣扎，小脑袋一会儿冒出一会儿沉下，眼看就要不行了。
没有片刻犹豫。
林晓峰扔下渔网，踢掉脚上那双沾满泥巴、边角己经开裂的解放鞋，“噗通”一声，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微凉的河水中。
他水性极好，像条灵活的鱼，手臂有力划动，三两下就游到了拼命扑腾的小狗身边。
“别怕，小黑，我来了。”
他一边用低沉稳定的声音安抚着受惊的小狗，一边伸手去解缠在它腿上的、滑腻坚韧的水草。
水草缠得异常紧，他费了些力气，手指被勒得生疼。
河水没过他的胸口，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凉意。
就在他终于解开水草，将湿漉漉、瑟瑟发抖的小狗紧紧搂进怀里，准备转身往回游的时候，右脚踝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水下暗藏的一段被丢弃、早己锈蚀的铁丝，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与此同时，他的脚也因为疼痛和失衡，恰好卡在了两块河石之间的缝隙里。
剧痛和突如其来的阻碍让他瞬间失去了平衡，力量一泄，“咕咚咕咚”呛了好几大口浑浊的河水。
他拼命挣扎，想把脚拔出来，但河底的淤泥像一张吸盘，水流的力量也推搡着他，让他使不上劲。
怀中的小黑感受到他的困境，更加惊恐地扒拉着他的胳膊。
窒息感如同黑夜般迅速笼罩上来。
意识开始模糊，力气随着体温一起流失。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小狗往岸边猛地一推，自己却因为反作用力，加上脚被卡死，整个人像块石头般沉向河底。
迷蒙的视线里，仿佛看到岸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纤细的身影，正飞快地拨开草丛，朝河边跑来…………不知过了多久，林晓峰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和胸腔的剧烈疼痛中恢复了意识。
他感觉自己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水声和灼痛。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河边的草地上，身下是潮湿的泥土和青草，阳光透过眼皮，是一片血红，刺得他眼睛生疼。
一个陌生的少女正跪在他身旁，满脸焦急，湿漉漉的刘海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你醒了？
感觉怎么样？
能呼吸吗？”
少女的声音清脆，如同山涧清泉撞击卵石，此刻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
林晓峰怔住了，甚至忘了咳嗽。
阳光从她身后打过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她梳着简单的马尾辫，几缕碎发黏在脸颊边。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清河河底最清澈、最深邃的鹅卵石，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他狼狈的样子。
皮肤是城里人那种不见日晒的白皙，此刻因为紧张和用力，泛着淡淡的红晕，鼻尖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他从未在村里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像是从电视里，或者从他偷偷藏起来的那些文学书籍的插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我……”他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火辣辣地疼，“我没死？”
“差点就死了！”
少女见他终于能说话，彻底松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和一丝大学生式的、带着点责备的理性，“脚被卡住了怎么不喊人？
逞什么能啊！
要不是我正好路过，听见小孩哭跑过来看，你就交代在这儿了！”
她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带着淡淡栀子花香味的手帕，笨拙但认真地擦着他脸上的水渍和污泥。
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他的脸颊，微凉的指尖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林晓峰感觉像被微弱的电流划过，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触碰的地方。
他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像是洗衣液混合着阳光和青草的味道，与他周身浑浊的河水腥气形成了鲜明对比，很好闻。
“谢……谢谢你。”
他涨红了脸，讷讷地道谢，眼神不敢与她对视，只能慌乱地垂下，却正好瞥见她那双白色的、一尘不染的板鞋和浅蓝色的牛仔裤脚，此刻都沾上了河边的污泥和草屑。
那一刻，他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和自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他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头发乱糟糟地滴着水，脚踝上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狼狈不堪。
而眼前的姑娘，却像一朵出水的芙蓉，洁净、美好，带着一种与他格格不入的书卷气和城市气息。
“不客气，以后小心点。”
少女见他没事，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草屑和泥土，“为救一只小狗把自己搭进去，也太不值当了。”
她语气平和，但话语里的价值观差异显而易见。
这时，闻讯赶来的王胖子和几个在附近田里干活的村民跑了过来，脚步声杂乱，人声嘈杂。
“哎呀！
晓峰！
你这是咋搞的？
咋掉河里了？”
“我的天！
流这么多血！
快，扶起来！”
“多亏了苏家丫头啊！
要不是小雨正好放假回来路过，你今天可就悬了！”
一个婶子大声说着，语气里充满了对苏小雨的赞扬。
通过众人的七嘴八舌，林晓峰才知道，这个救了他的姑娘，是村里小学苏老师家的女儿，叫苏小雨，在省城念师范大学，这是放暑假刚回家没两天。
苏老师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很受尊敬。
苏小雨被大家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白皙的脸颊更红了，摆摆手：“人没事就好。
爸，妈，我们回去吧。”
她对着后来赶到的、一脸担忧和紧张的苏老师夫妇说道。
苏老师——一个戴着眼镜、面容儒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关切地拍了拍林晓峰的肩膀：“晓峰，感觉怎么样？
能走吗？
以后可不敢这么莽撞了。
赶紧回去换身干衣服，煮点姜汤喝，别着凉了。”
师母也在一旁连声附和，眼神里满是慈爱和后怕。
林晓峰只是机械地点头，笨拙地应付着大家的关心。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苏小雨，看着她走到父母身边，看着她微微蹙眉看着自己弄脏的鞋裤，然后跟着父母转身离开。
首到那抹清新的蓝色和窈窕的背影消失在村路尽头的拐角，混入一片浓绿的树荫里。
他的心，从未像现在这样，跳得如此快过，如此杂乱无章。
不是因为劫后余生的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
回到他那间家徒西壁、却被收拾得异常整洁的老屋，林晓峰忍着痛，换下湿透的、沾满泥污的衣服，用清水仔细清洗了脚踝上那道狰狞的伤口，撒上云南白药，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身体的寒冷和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都无法驱散脑海中那个清晰得如同刻印般的身影。
苏小雨在阳光下焦急的脸庞、清脆如山泉的声音、笨拙擦拭他脸颊的动作、还有她鞋子上的泥点……每一个细节都在他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巨大的石子，漾开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
夜里，他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鼻尖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窗外的月光如水银般泻入，照亮了屋内简陋的陈设。
他索性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靠窗的那张老旧书桌前。
桌上，一台半新的笔记本电脑正处于休眠状态，在这间充满乡土气息的屋子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按下电源，屏幕亮起，幽幽的蓝光映在他脸上，显示的并不是什么游戏或电影界面，而是一个简洁专业的网络小说作家后台。
登录的ID，赫然是——“青山客”。
而在作者专栏的荣誉墙上，清晰地标注着——“星级作家”、“代表作《荒野之王》均订过万”、“版权售出”等令人艳羡的标签。
他熟练地打开一个名为《荒野之王（第二卷）》的文档，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发出清脆而密集的“嗒嗒”声。
屏幕上的文字流畅而充满力量，构建着一个宏大精彩、充满奇思妙想的奇幻世界。
此刻的他，眼神专注，神情自信，与白天那个在田埂上、在河水里木讷寡言的林晓峰判若两人。
谁能想到，这个在村里看似毫无前途、沉默普通的青年，就是在网络上叱咤风云、拥有无数粉丝、日入斗金的顶级大神“青山客”呢？
写了一会儿，他停了下来，习惯性地点开《荒野之王》的书评区。
在一片催更、赞美和剧情讨论的帖子中，一个熟悉的读者ID跳入他的眼帘——“小雨滴”。
这个“小雨滴”是他的铁杆粉丝，几乎章章留言，评论总能切中要害，分析人物心理入木三分，言语间能看出很好的文学素养和共情能力。
他记得她，因为她的评论总是能给他带来启发和慰藉，是他黑暗创作路上的一盏小灯。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夜空中最亮的闪电般，猛地击中了他。
“小雨滴”……苏小雨……难道，今天救了他的那个仙女一样的女大学生，就是他隐藏在网络背后、最为欣赏和依赖的知音书迷之一？
林晓峰的心，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劫后余生，也不是因为一见钟情的悸动，而是因为一种命运般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巧合，以及一个悄然在心底萌芽的、大胆而隐秘的计划。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他眼中闪烁的、从未有过的、充满希望和决心的光芒。
他看向窗外沉静的夜色，仿佛看到了某种新的可能。
（第一章 完）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