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西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才过霜降，浣衣局的青石板地上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子，踩上去发出细碎的断裂声。
寅时三刻，天光未明，偌大的院落里己经挤满了瑟缩的身影。
宫女们穿着单薄的棉服，在呵出的白气里机械地浆洗衣物，冻得通红的手指在冰冷的水中反复揉搓，空气里弥漫着皂角和霉烂布料混合的沉闷气味。
林月站在人群最后，手指紧紧攥着洗得发白的宫女服下摆。
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盯着院落中央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阿蛮就挂在上面。
两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阿蛮，此刻像个破败的布娃娃，在渐起的晨风中轻轻打着转儿。
她的脖子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着，脸色青白如纸，微微吐出的舌尖泛着紫绀，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圆睁着，里面凝固着最后一刻的惊恐。
"都瞧清楚了！
"管事张嬷嬷拍着大腿，声音尖利得刺破晨雾，"这就是偷主子东西的下场！
贵妃娘娘的东珠簪子也敢碰，自个儿畏罪吊死了，倒省得咱们动手！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议论。
几个年长的宫女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新来的小宫女吓得脸色发白，更多人则是麻木地低下头，生怕惹祸上身。
林月却挪不动步子。
她看着阿蛮垂落的手——那双因常年浸泡冷水而红肿溃烂的手。
指甲缝里，隐约可见几丝金贵的暗黄色丝线。
龙涎香。
这个认知像冰锥一样刺进她的心里。
只有帝后和几位得宠的妃嫔才配用的贡香，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浣衣局宫女的指甲缝里？
她趁众人不注意，悄悄靠近。
俯身佯装整理阿蛮的衣领时，指尖飞快地掠过她的发间，取下一枚毫不起眼的木簪。
簪身粗糙，看得出是宫外带来的旧物，可簪头却刻着一个极小的"魏"字，笔画精细，绝非寻常工匠的手艺。
"林更衣还是离远些好。
"张嬷嬷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语气冰冷，"这晦气东西，别脏了您的手。
"林月缓缓首起身，将木簪藏入袖中，垂眸道："嬷嬷说的是。
只是阿蛮与我同期入宫，总该送她一程。
"张嬷嬷冷哼一声，正要说话，一个身影匆匆走近。
御膳房的太监福顺搓着手，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哀戚："张嬷嬷，林更衣，贵妃娘娘宫里的翡翠姐姐来催问，这事什么时候能了结？
娘娘还等着回话呢。
""这就了结，这就了结。
"张嬷嬷立即换上一副谄媚表情，转头对林月时又冷下脸来，"林更衣请回吧，这里不是您该待的地方。
"林月福了福身子，转身欲走，福顺却悄悄挨近，压低声音："更衣节哀。
阿蛮姑娘这事......透着蹊跷啊。
"她的脚步微顿，袖中的木簪突然变得滚烫。
回到住处，林月闩上门，就着窗缝透进的微光仔细端详那根木簪。
"魏"字刻得极浅，像是生怕被人发现。
她想起三日前，阿蛮悄悄告诉她，在送洗贵妃衣物时，撞见太后宫里的掌事姑姑与人在假山后私语。
"月姐姐，"阿蛮当时紧张地抓着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我听见她们提到盐铁司，还说不能留了......"窗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林月急忙将木簪藏入枕下。
门被叩响，张嬷嬷尖细的嗓音传来："林更衣，贵妃娘娘传唤！
说是要亲自过问阿蛮的事。
"铜镜里，林月看见自己的脸血色尽失。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掐了掐掌心，首到疼痛让她镇定下来。
镜中的少女眉眼依旧清丽，可眼底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推开门的刹那，晨光终于刺破云层，恰好照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在那张尚且稚嫩的脸上投下一片暗影。
经过浣衣局院落时，她看见两个小太监正将阿蛮的尸身用草席裹起。
草席一角垂下，露出阿蛮青白的手腕。
在那手腕内侧，一道陈年旧疤若隐若现——那是去岁冬天，阿蛮为了护着她不被责罚，徒手接住滚烫的炭盆留下的。
林月别开眼，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这一刻，她尚不知，袖中这枚不起眼的木簪，将会在不久的将来，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阿蛮临死前紧紧攥在手心的那枚玉佩，上面刻着的奇异纹样，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纹样，像极了她入宫前，在父亲书房暗格里见过的那枚兵符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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