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引线燃烧的“滋滋”声响成一片，神机营士兵肩扛三眼铳，黑洞洞的铳口对准了潮水般涌来的印加武士。
空气紧绷得仿佛拉满的弓弦，只待一声令下，这片海岸就将化为血肉磨坊。
图帕克的吼声还在回荡，他身后的武士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握紧了手中的黑曜石战锤与长矛，准备发起冲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姜虎澈抬起了戴着皮质护腕的左手，做了一个向下按压的手势。
动作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一片引线燃烧的“滋滋”声瞬间消失。
所有神机营士兵动作划一，将三眼铳的铳口微微垂下，但持握的姿态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再次举起的戒备。
令行禁止，动静之间，一股无形的煞气压得对面狂热的咆哮都为之一滞。
图帕克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看得出，这不是乌合之众，这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周远，出列。”
姜虎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地，穿透了所有噪音。
随军商人周远脸色煞白，两股战战，几乎是从队列里挪出来的。
他是个见惯了风浪的商人，可眼前的阵仗，是他跑遍七海也未曾见过的生死一线。
“将军……”他的声音发颤，嘴唇哆嗦着。
“告诉他们，我们没有恶意。”
姜虎澈的目光始终锁定在为首的印加王子身上，“问他，村庄里的灾难，从何而来。”
周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知道，现在他这张嘴，连着几百人的性命。
他上前几步，在两军阵前那片狭窄的空地上，用一种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磕磕绊绊的本地土语高声喊叫起来。
图帕克和他的武士们显然没料到对方阵中会有人说出他们的语言。
虽然发音古怪，但意思勉强能听懂。
图帕克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周远，又看了看他身后马背上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将军，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急促而愤怒的音节。
周围的武士们也跟着鼓噪，长矛敲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周远吓得连连后退，脸上的汗珠滚滚而下。
他一边挥着手，一边侧耳倾听，在混乱的声浪中艰难地捕捉着有用的词句。
“将军！”
他转过头，带着哭腔喊道，“他们说……说我们是恶魔！
是……是更早前来的一伙人，白……白皮的恶魔，用……用有花纹的毯子，带来了天神的诅咒！”
白皮，毛毯。
姜虎澈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西班牙人。
是他们惯用的卑劣伎俩，用沾染了天花病毒的毛毯作为“礼物”，在登陆前就用瘟疫瓦解原住民的抵抗。
她明白了。
他们被当成了西班牙人的同伙。
这种仇恨，根植于血亲的死亡，根本无法用言语化解。
“让他们，放下武器。”
姜虎澈再次下令。
“什么？”
周远以为自己听错了。
“命令我军，全员放下武器。”
姜虎澈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亲兵队长大惊失色：“将军，不可！
这是陷阱！”
姜虎澈没有理会。
她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亲兵。
在所有部下惊愕的注视中，她解下了腰间的佩刀，连同刀鞘一起，放在了马鞍上。
然后，她迈开脚步，独自一人，朝着图帕克和那数百名印加武士的矛尖丛林，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她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
军靴踩在沙地上，发出轻微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风吹起她束在脑后的长发，飞鱼服的衣角猎猎作响。
她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双手自然垂在身侧，目光平静地首视着图帕克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印加武士们的咆哮声渐渐停了。
他们不解地看着这个独自走来的女人。
她身上没有他们认知中女性的柔弱，反而有一种山峦般的沉稳与压迫感。
她离图帕克的矛尖越来越近。
一百步。
五十步。
三十步。
图帕克能清晰地看到她毫无惧色的脸庞，甚至能看到她漆黑瞳孔里，自己握着长矛的倒影。
他的手臂肌肉紧绷，只要再往前一送，锋利的黑曜石矛尖就能轻易刺穿她的喉咙。
可他却迟疑了。
这个女人，为什么不怕死？
姜虎澈在距离矛尖不足三尺的地方停下。
那锋利的矛头，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肌肤。
她没有看那根长矛，只是看着图帕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开口。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远的耳中。
周远浑身一激灵，福至心灵般，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的话语翻译了出去。
“我，”一个短促的音节，让图帕克心头一跳。
“来自东方的天朝。”
周远的翻译有些别扭，但“东方”和“天”这两个词，在印加的语言里，都带着神圣的意味。
“这场灾难，”姜虎澈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因瘟疫而扭曲的尸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沉重。
“我能终结。”
最后西个字，通过周远的翻译，如同惊雷一般在所有印加人的耳边炸响。
终结？
终结这场带走了他们父母、妻子、儿女的天神诅咒？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骚动。
怀疑、惊愕、还有一丝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望，在人群中蔓延。
图帕克握着长矛的手，第一次出现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忽然分开一条道路。
一个身披繁复羽毛长袍、脸上涂满红黄蓝三色油彩的老妇人，拄着一根盘绕着蛇形雕刻的木杖，在一群祭司的簇拥下，缓缓走了出来。
她就是印加帝国的太阳神庙大祭司，伊扎玛。
所有印加武士，包括图帕克，都下意识地向她垂下头，以示敬意。
伊扎玛浑浊的眼睛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姜虎澈的身上。
她的眼神阴郁而狂热，仿佛在审视一个肮脏的祭品。
“谎言！”
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尖利，如同夜枭的啼哭，带着一种诡异的煽动性。
“太阳神告诉我，她是一个更强大的魔鬼！
她用更甜蜜的谎言，来掩盖她更恶毒的用心！”
伊扎玛高高举起手中的蛇杖，指向姜虎澈。
“那些白皮恶魔，只是打开灾祸之门的小鬼！
而她，是来自地狱深渊的灾祸本身！
她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终结灾难，而是要吞噬我们的土地，奴役我们的灵魂！”
她的话语，精准地击中了印加人内心最深的恐惧。
是啊，一个外来人，怎么可能好心帮助他们？
这一定是更可怕的阴谋！
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被更深的恐惧和愤怒所取代。
部分刚刚放下武器的武士，在伊扎玛的煽动下，再次举起了手中的战锤和长矛，眼中的赤红变得更加浓重。
伊扎玛看着众人的反应，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她绝不允许自己的权威，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所挑战。
她将蛇杖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响声，首指姜虎澈的心脏。
“以太阳神之名！
烧死她！
用圣火净化她的谎言，平息天神的愤怒！”
“烧死她！”
“烧死她！”
人群的呼喊变得整齐而狂热。
仇恨的火焰被再次点燃，比之前更加猛烈。
数十名武士怒吼着，从两侧向手无寸铁的姜虎澈包抄过来。
远处的明军阵列中，亲兵队长目眦欲裂，再次举起了三眼铳。
但姜虎澈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看逼近的敌人。
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地注视着图帕克，仿佛在问他一个无声的问题。
你的选择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