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梁县天光未亮,雾气先从河上漫起。
李代舟坐在床边时,院里那棵梧桐正滴着露,空气里混杂着柴火初燃的烟气。
后院里,侍女春香掀锅试粥,锅盖嘭地一声,热气压过药香。
井旁,帮灶丫头青芽踩着踏石打水,铜杓碰桶的脆响一下一下。
他正在感受这具全然陌生的躯壳。
眼皮像是挂了铅,每一次掀动都需费力。
他想如往常般利落坐起,大脑下达了指令,身体的回应却慢了半拍,且力道孱弱得可笑。
最终,他只能用手肘撑着床板,以一种不协调的僵硬,才勉强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
他走了两步,感觉像是踩在厚厚的棉花上,每一步的落点和力度都与他那刻在灵魂里的战斗步法截然不同。
他习惯了用脚尖发力,随时准备变向或爆发,但这具身体却习惯了平稳地、用整个脚掌落地。
这种感觉极其诡异,大脑里的每一个指令,都需要经过一次笨拙的转译,才能被这具身体勉强执行,且效果总是大打折扣。
厨房飘来米粥的香气,身体自然地产生了饥饿感,灵魂却对此毫无波澜。
然而,就在他闻到香味的那一刻,一丝极淡的、不属于他的暖意与期盼,从心底一闪而过。
那是属于这具身体原主的、对家和早餐的记忆回响。
他没有沉浸在这种无力的情绪中,而是立刻开始有意识地校准自己,控制呼吸的节奏,感受每一次心跳的力度,记忆每一块肌肉发力的感觉。
无论这件初始装备有多么破旧和不顺手,他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学会如何驾驭他。
李代舟在意识深处开始呼唤系统,默念那些在过去百次游戏轮回中,早己成为本能的呼唤指令。
……没有回应。
那片本该应声而现,承载着他所有力量与倚仗的淡蓝色光幕,彻底消失了。
李代舟的心猛地一沉。
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回应他的,只有这具身体缓慢的心跳声,和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
系统,真的消失了。
昨夜看到的天赋技能:无,不是幻觉,也不是暂时的程序错误,而是终局的宣判。
这股认知带来的冰冷,远比赤脚踩在木地板上更甚。
“笃,笃。”
“舟儿,醒了吗?”
是母亲柳如絮温和的声音。
李代舟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将那份属于玩家的审视与冰冷,深深地藏回了少年清澈的眼眸之下。
他应了一声:“醒了,娘。”
伪装,从这一刻,正式开始。
门被轻轻推开,柳如絮走进来,身后跟着的春香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盆里漂着几片晒干的桂花叶,香气极淡。
春香是柳如絮娘家的旧仆之女,自小入府,因机灵温顺被留在李府伺候衣食。
她年方十九,扎着双蜻蜓髻,脸圆而白,笑时眼角会弯出浅浅的梨涡。
她小心地将水盆放在床旁。
“少爷气色今日好看多了,夫人这几日都没睡安稳呢。”
柳如絮走到床边,握住李代舟的手,既感受体温,也怕再次失去的样子。
“一会儿王郎中就到了,咱们去前堂。
你收拾一下,洗把脸,我们就过去让他把把脉。”
“好。”
李代舟应了一声。
春香拧着帕子,轻轻替李代舟擦去鬓角的冷汗,口气轻快:“少爷这回醒得稳,脸色也透了些。
夫人这几日总说,只有您睁眼了,她才能睡个安稳觉。”
柳如絮接过帕子,动作温柔,语气却微颤:“是啊……幸好这次没像上回那样......”话一出口,她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手指轻轻一抖,热帕从指缝滑落,砸在铜盆里溅起一点水花。
屋内的气息忽然滞了。
春香愣了一下,忙低声圆场:“夫人是说,上回少爷高烧昏了三日,也这般险。
后来不是也好好的吗?”
柳如絮的神情己恢复平静,只是那双眼里,浮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是啊,好好的。”
她弯腰拾起帕子,拧干,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孩子命大,阎王爷都记错了名。”
李代舟正端着水盏的手一顿。
那句话,从母亲口中说出来,像一缕冷风,从旧梦深处掠过。
李代舟笑了笑,掩饰过去,低头喝水,然而心底却隐隐发寒。
像某种他暂时还想不起来的,被抹去的事情。
柳如絮看儿子神色尚稳,便放下心来。
“春香,你就先在这儿伺候吧,我去前堂和老爷一起候等郎中。”
门掩上,屋里只剩两人。
春香把帕子放到李代舟手边,笑意收了几分,语气也软下来:“擦脸吧,水不烫。”
她见他抬手有些慢,便把铜盏挪近些。
“夫人说,等舟少爷真好透了,家里就安稳了,您啊,别再冷着药碗了。”
说罢又低声补了一句,“昨儿桂香把粥糊了两回,说她手上没准头,其实是怕您醒不过来,心慌。”
李代舟顿了顿,把帕子覆在面颊,轻轻一按,热气沿着皮肤往里渗。
他抬眼看她:“辛苦你们了。”
春香把铜盆挪到床脚,忽又想起什么,笑意回到眉梢。
“对了,阿然少爷早上跟小福打赌,小福说您今日就能下地走几圈。
阿然少爷输了要抄《论语》三遍,赢了就让您讲一个打鬼的故事。”
“他什么时候这么好学了?”
“从来没有!
可说出去的话得认。
您若走得动,待会儿在廊下挪两步,省得他抄得哭鼻子。”
“好。”
李代舟起身试了试脚力,点点头,“今日就在他眼前多走几步。”
春香这才放心,抱着水盆出了门,门扇合上,桂花香还在屋里打着旋。
李府前堂里。
王伯掀帘通报:“老爷,王郎中到了。”
李述仁起身请入,李代舟行礼,堂里早摆好几盏清茶。
“辛苦王医,舍儿前些日子风寒未退,劳烦您再瞧一瞧。”
李述仁示意李代舟坐下。
“上回调的方子见效就好。
只是浮梁这阵子湿气重,瘴气从河面上起,病容易反复。”
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王郎中说完,便在李代舟腕上搭上了三根手指。
堂内一时安静,春香捧茶贴壁而立,不敢出声。
书案旁的小厮李阿聪正垫纸磨墨,听到瘴气两字,手一抖,墨线在砚旁晕开一朵花。
李湛然在旁边探着脑袋,小声对郎中说:“王先生,小心点啊,我三哥脉细得像蚂蚁腿,一不留神就摸断了。”
门口路过挑水的杂役赵二牛被逗得噗地笑出声,见老爷侧目,忙低头快步退了下去。
王郎中闭目片刻,收回手,抚须笑道:“嗯,脉不虚了,气血也见长进。
只是……只是?”
李述仁立刻追问,眼中闪过一丝紧张。
“只是这性气,似乎换了一层。”
这话让正在为李代舟整理衣领的柳如絮手上一顿,李述仁也微微蹙眉。
“王医好眼力。
这孩子一病醒来,倒确实安分了些,不再像从前那般执拗了。”
“那是好事。”
王郎中收回手,笑着说:“孩儿气定,则心静,心静,则身子自然养得快。”
谁知这时,李代舟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超出年岁的沉稳。
“王先生方才说河上瘴气,这瘴从何来?”
他的发问不疾不徐,条理清晰。
王郎中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来了兴致。
“公子倒关心得紧。
那瘴多半是伏湿遇热所起,也有老人说是水里埋了不干净的东西。
前几日上游的渔户,夜里还听见怪声,叫水哭。
依老夫看,说不定是要有灾。”
“灾?”
李代舟追问,“哪种灾?”
“浮梁向来多水患。
今年入夏早,黄岐山那边的风道又乱,怕是要涨河。”
王郎中压低了声音,带上一丝神秘,“听说,仙门的人近来也常入境,说是要镇妖封河呢。”
“仙门?
哪一门?”
“好像是青云门的弟子。”
王郎中略显迟疑。
“说他们要观气脉,封印阴河。
您大哥若还在山上,倒能晓得这些内情。”
李述仁在旁听着,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半带考较地开口。
“你从何时起,对外头这些仙魔鬼怪之事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