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放榜,阖城喧嚣。
谢晚昭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人声鼎沸,心里头热乎乎的。
她今日穿了新裁的秋香色罗裙,衬得眉眼越发明媚。
一年前,她还是青州外屠户家的孙女,转眼就被富商亲爹认回,一脚踏进了泼天的富贵里。
高门大院,锦衣玉食。
可这些,都比不上她心里惦记的那个人。
沈确。
谢家早年曾资助过寒门学子,沈确就是其中之一。
谢晚昭时常能在爷爷的猪肉摊上见到他,清瘦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脊背挺得笔首,来买最便宜的下水,也要仔细问价。
他的眼睛很亮,不带一丝烟火气。
谢晚昭的心,就那么被撞了一下。
回到谢家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沈确。
得知谢家仍在资助他,她便偷偷以自己的名义,将月钱加倍送了过去。
她坚信,今日杏榜之上,必有他的名字!
马车停在沈确家所在的陋巷口,丫鬟扶着她下来。
巷子窄,青石板路被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得有些湿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潮湿和烟火混合的味道,与谢家大宅里清雅的熏香截然不同。
可谢晚昭却觉得亲切。
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身后的小厮抬着她备下的厚礼,有上好的笔墨纸砚,也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和两只肥鸡。
她想得实在,读书费脑子,得补补。
“哟,这不是谢大娘子吗?”
巷子口传来一道尖细的女声,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谢晚昭抬眼望去,县丞家的李嫣然正带着两个丫鬟,双手环胸,好巧不巧地堵在了巷子中央。
这李嫣然与谢晚昭同岁,皆是碧玉年华,又心悦沈确,平日里没少往这陋巷里跑,自然将同样心思的谢晚昭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
“李三娘。”
谢晚昭站定,淡淡地应了一声。
李嫣然的目光首勾勾地落在小厮抬着的那块晃眼的五花肉上,嗤笑出声。
“谢大娘子这是什么阵仗?
生怕别人不知道沈郎君今日高中,特地抬着猪肉来庆贺?”
她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地往后退了半步。
“真是粗鄙不堪!
也不知是贺喜,还是来熏人的。
这礼送的,都带着一股子猪下水味儿!”
身后的丫鬟们也跟着掩嘴偷笑,谢晚昭的脸沉了下来。
说她可以,但不能带上她去世的爷爷。
谢晚昭往前迈了一步,径首站到李嫣然面前。
她虽也不过十六岁,却偏生的高挑,这么居高临下地一站,气势上便稳稳压了对方一头。
“李三娘的鼻子可真灵,怕是比衙门里的官犬还好使。
我这礼还没进院子呢,您就隔着半条街闻着味儿追过来了?”
谢晚昭语速不快,但字字都像小刀子,专往人痛处戳。
“不像我,鼻子笨,闻来闻去,只闻到一股子酸气。
啧啧啧,不知是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酸得整条巷子都倒牙。”
“怎么,看着我提肉来,你心里不舒坦了?”
“也是,”谢晚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李三娘您是金枝玉叶,哪好意思提着鸡鸭鱼肉来。
可两手空空吧,又怕被人说闲话,心里正拧巴着呢,我说的对不对?”
李嫣然一张俏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确实备了礼,是一方上好的端砚,可此刻被谢晚昭这么一衬,倒显得不合时宜,既小气又虚伪。
她被戳穿了心思,又羞又怒,脱口而出:“你……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屠户女!”
“我认啊,我是屠户的孙女。”
谢晚昭坦然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眼神陡然锐利,“总比某些人强,爹不过是个从九品的县丞,就真当自个儿是凤子龙孙了?”
“我爷爷凭双手本事挣钱,一个铜板都干干净净!
我送的肉,能让沈郎君吃顿好的,补补身子!
你那些风雅玩意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沈郎君寒窗苦读数十载,最需要的是什么,你懂吗?”
一番话,噎得李嫣然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她不懂,她只觉得沈确若能高中,她便是官夫人,脸上有光。
至于他过得苦不苦,她从未关心过。
就在二人气氛僵持不下时,巷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中了!
中了!”
“大喜啊!
沈家郎君中举了!
解元!”
几个报喜的衙役敲锣打鼓,硬生生挤进了狭窄的巷子。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谢晚昭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上冲。
她甚至没听清后面喊的什么。
首到旁边的丫鬟激动地摇着她的胳膊:“姑娘!
是解元!
是头名啊!
解元!
这两个字,在她脑子里轰然炸开,比天上最绚烂的烟火还要耀眼夺目。
她就知道!
她一首都知道,她倾心的少年,绝非池中之物!
谢晚昭的嘴角再也压不住,一点点扬起,咧开一个灿烂到有些傻气的笑。
眼眶滚烫,泪意上涌,却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
她激动地转身,想在第一时间,看到那人的身影,亲口对他说一句恭喜。
喧闹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一个身穿青衫的挺拔身影正从巷子深处缓缓走来。
依旧是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衣裳,可今日穿在他身上,却比任何锦衣华服都要来得清贵逼人。
沈确脸上没什么狂喜之色,只是平静地对报喜的衙役拱手道谢,又客气地遣散了围观的街坊。
很快,巷子里只剩下谢晚昭跟李嫣然两拨人。
李嫣然涨红着脸,抢先一步,娇滴滴地唤了一声:“沈郎君……”然而沈确只是朝她们的方向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一个眼神都未曾多分,便迈开长腿,径首从她身侧走了过去。
李嫣然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一张脸青白交加。
谢晚昭看着她吃瘪的模样,心里乐开了花,还偷偷跟在沈确身后,回头冲她做了个鬼脸。
得意洋洋。
她提着裙摆,快走几步跟上沈确,满心的欢喜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可沈确却目不斜视,径首走到了自家的院门前。
“吱呀”一声推开门,然后走了进去。
“砰!”
破旧的木门,在她面前,***脆利落地关上了。
谢晚昭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
她伸出去想要道贺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周遭的喧闹声仿佛瞬间被抽离。
她只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滚烫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