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那天,天还没亮,河沟边的梨树就掉了第一片叶子。
不是风刮的,也不是霜打的,是“咔”一声轻响,像谁把一根极细的骨头掰断了,叶子就竖着落下来,正落在我的脚背。
我弯腰去捡,叶脉上还留着青梨的指纹——那是妈的名字,也是她最后一丝体温。
2015年10月11日,农历八月二十九,霜降。
妈走的前一晚,医院走廊长到看不见头。
我抱着淘淘在凳子上打盹,胳膊酸得像是被水卸下来又装回去。
病房里只剩呼吸机“咕——咕——”地数她的呼吸,像数最后几粒玉米。
青梨睁着眼,目光穿过天花板,穿过楼顶,穿过郑州的夜空,落到很远很远的河沟边。
她嘴唇动了半天,发出一点气音:“梨树……该落叶子了。”
我没听清,趴过去,耳朵贴在她嘴角。
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像被霜打过的梨皮,薄、脆、一碰就碎。
我点头,眼泪砸在她手背上——那只手曾经给我绣过带着梨花的书包,给我挑过鱼头里的细刺,给我擀过冬至的汤圆皮,此刻却凉得像一块新凿出来的石头。
凌晨西点十分,机器拉成一条笔首的线。
我忘了哭,只记得去摸她的左胸——那里再也没有硬疙瘩,也没有桃核,只有一片被癌细胞啃空的寂静。
护士拉上床帘的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掀开她领口,想看那片淤青还在不在。
皮肤是透明的黄,像被水漂洗过无数次的蓝布衫,领口干净得没有一丝痕迹。
原来人走到最后,连疼痛也会离开。
出医院大门,天还是黑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灭掉。
我开车回驻马店,导航里女声温柔地报:“前方八百米,右转。”
我右转,却转进了1986年的河沟边。
梨树站在黑暗里,叶子掉得精光,枝丫像被谁掰断的琴弦,一根根竖在天上。
我下车,站在树下,霜落在头发上,白得像另一层化疗后的脱发。
我忽然明白:这棵梨树是妈的计时器。
它发芽,她长大;它开花,她生我;它结果,她生病;它落叶,她离开。
我把手按在粗糙的树皮上,指尖触到一条裂缝,像触到她左胸那条手术疤。
树汁冰凉,却带着微甜——那是童年里第一口黄蒿焖酱豆的味道。
我抬头,看见枝头挂着一颗没摘的梨,小小的,青中透黄,像一颗来不及长大的心脏。
我踮脚,把它摘下来。
一口咬下去,全是霜降的苦。
——妈,你走的时候,把秋天也带走了。
可我知道,只要我把这颗梨核埋进土里,只要河沟还在,只要黄蒿还肯在野地里冒头,你就不会真的走远。
于是,我埋下核,也埋下34年的思念。
然后,我闭上眼,让霜降的夜把我送回1986年——送回第一片叶子落下之前,送回酱豆出锅、“哐当”碗碎之前,送回我摸到那块“小石头”之前。
我要在纸上,把梨树重新栽一遍,把叶子一片片缝回去,把鱼头里的嫩肉夹到你碗里,把左胸的淤青揉散,把2015年的霜降,往后拖,再拖,拖到你看一眼淘淘的小学毕业照,拖到我也长出白发,拖到这条河沟倒流。
如果做不到,至少让我拖慢一秒钟——让那片提前掉落的叶子,在空中多悬一会儿,好让我来得及告诉你:“妈,霜降了,我回家吃酱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