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
粉笔头在黑板右下角顿住最后一笔，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上，混着窗外斜斜切进来的夕阳，扬起细小的光尘。
“老师再见！”
三十多道清脆的嗓音叠在一起，像初春刚解冻的溪流，撞在教室的玻璃窗上，又弹回来，漫进走廊。
芳拿起讲台上的教案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磨出的毛边，回应的声音温和得刚好：“同学们再见。”
话音落下时，教室里己经响起了桌椅挪动的吱呀声。
孩子们像撒欢的小兽，书包拉链拉扯的哗啦声、铅笔盒碰撞的叮当声，还有谁高声喊着 “等等我” 的叫嚷，瞬间填满了刚才还回荡着文言文讲解声的空间。
芳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倚在教室门框上，米白色针织衫的袖口轻轻蹭过门框上深浅不一的木纹 —— 那是多年来学生们进出时无意留下的痕迹，带着些粗糙的温度。
走廊里的喧嚣更盛了。
同事小赵含笑的招呼从斜对面的教室飘过来，“芳，下班去吃老铜锅呀？”
，混着孩子们跑跳时帆布鞋擦过地砖的 “哒哒” 声，急促又鲜活。
忽然，一声清脆的 “叮铃” 划破喧闹，是哪个孩子兜里的玻璃弹珠滚落在地，在光洁的地砖上蹦跳着，一路滚到楼梯口才停下，余音在走廊里绕了两圈，才渐渐消散。
芳的目光追着那群朝着夕阳奔去的身影，他们的校服衣角在风里翻飞，像一群振翅欲飞的雏鸟。
唇边，她弯起一个精准到三十度的弧度 —— 这是她对着镜子练了整整三年的 “标准笑”。
初入职时，校长说 “做老师要亲和，笑容是最好的名片”，母亲在电话里叮嘱 “女孩子要温柔，讨人才喜欢”，于是她对着卫生间的镜子，一次次调整嘴角的角度，首到这个笑容既不会显得过分甜腻招人烦，也不会太过冷淡让人觉得疏离，温和得恰到好处，能应对所有场合。
“是啊，年轻真好。”
她轻声应着小赵，目光依旧追随着那串渐渐远去的、浸了蜜似的银铃笑声。
那声音太鲜活了，像带着滚烫的温度，仿佛能敲碎窗沿上最后一点残存的冰棱 —— 那是昨夜寒潮留下的痕迹，此刻在夕阳下泛着细碎的光，被笑声一撞，便化作细小的水珠，顺着窗框滑落，漏进些真正暖到骨头里的光。
小赵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笑着说：“大家都说你像一株永远朝着太阳转的向日葵，不管什么时候见着，都是乐呵呵的，浑身都透着劲儿。”
芳浅浅颔首，心里却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学生们确实爱她的笑，总在作文里写 “芳老师讲课时眼尾的笑纹里，像揉碎了夏夜的星光”，说连黑板上那些晦涩难懂的文言文，被她笑着解读出来，都跟着亮了几分；办公室的同事们也总围着她讨教 “讨喜秘诀”，说她就像颗揣在羽绒服内袋里的水果糖，哪怕是寒风刺骨的寒冬腊月，只要靠近她，就能沾到满身的暖意；母亲每次打电话来，絮絮叨叨说完家长里短，总在末尾加一句 “你爸刚才还念叨呢，说你现在这样，稳定、懂事，总算没白养”。
私立学校的铁饭碗，体面又安稳；性子温顺，不吵不闹，从不给人添麻烦。
她活成了小镇上所有长辈口中 “别人家的好姑娘”，活成了所有人期待的模样。
白日的剧本，大抵就是这样写好的。
从清晨七点走进校门，换上得体的衣服，扬起标准的笑容，到傍晚六点送走最后一个学生，她按照既定的轨迹，扮演着 “好老师好同事好女儿” 的角色，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精准得像是提前排练过千百遍。
下班后，她果然和小赵还有另外两个同事一起，挤在街角那家 “老铜锅” 火锅店。
店面不大，烟火气却十足，墙上挂着褪色的红灯笼，空气中弥漫着牛油、花椒和各类涮菜混合的浓郁香气。
她们选了靠窗的小桌，红油锅底很快就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红色的油花翻滚着，溅起细小的油星，落在桌布上，留下点点油渍。
同事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话题离不开谁家的孩子报了昂贵的奥数班，谁家的老公最近涨了工资，谁家又在县城的新楼盘买了房。
芳坐在一旁，手里拿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锅里的青菜，偶尔附和着点头，或是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赞叹。
服务员端来冰镇啤酒，她熟练地拿起玻璃酒杯，给自己倒了小半杯。
淡黄色的液体顺着杯壁流下，泛起细密的泡沫，沾在唇角时，她便恰到好处地低下头，用纸巾轻轻擦掉，动作自然得像是刻进了骨子里。
眼底盛着和旁人别无二致的热闹，笑容依旧是那个练了三年的三十度弧度，连眨眼的频率都掐得分毫不差，像个被精准输入了 “阳光开朗” 程序的提线木偶，完美地融入眼前的喧嚣。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热闹是别人的，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就像窗外掠过的晚风，带着市井的烟火气，却吹不进她心里那片沉寂的角落；桌上沸腾的红油锅底，热气腾腾，却暖不透她指尖的微凉。
她是芳，二十五岁，北方小县城私立中学的语文老师。
她站在人群里，笑着回应所有的期待，扮演着所有人心目中的完美角色。
夕阳最后的余晖透过火锅店的玻璃窗，落在她米白色的针织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可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觉得陌生 —— 那个笑容标准、举止得体的女人，活成了所有人期待的样子，却偏偏，没活成自己认得的样子。
夜色渐浓，火锅店的灯光愈发暖黄，杯盏碰撞的声音、谈笑声、锅底沸腾的咕嘟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热闹的网。
芳再次举起酒杯，和同事们轻轻一碰，玻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扬起唇角，依旧是那个无懈可击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无人察觉的疲惫与茫然，像被夜色悄悄晕开的墨痕。
白昼的剧本落下帷幕，而属于她自己的故事，似乎还从未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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