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玉!
秀玉!
你咋坐着就睡着了?
口水都快流到衣襟上了!”
熟悉的声音带着急促的摇晃,把林秀玉从无边的黑暗里拽了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刺眼的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晃得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槐花香,甜丝丝的,耳边是聒噪的蝉鸣和远处传来的自行车铃铛声 , 这不是她临死前那间又冷又暗的土坯房!
她僵硬地转过头,看见李娟正皱着眉看着她,手里还拿着个啃了一半的黄瓜,黄瓜皮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看起来脆生生的。
“你昨天不还跟我念叨,说今天要跟陈建军去镇上看《庐山恋》吗?
怎么现在坐着发呆,跟丢了魂似的?”
李娟说着,把黄瓜递到她嘴边,“快吃口黄瓜,解解暑,这天儿也太热了。”
陈建军?
看电影?
《庐山恋》?
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词语像惊雷一样炸在林秀玉的脑海里。
她猛地低头,看见自己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碎花衬衫 , 是她十八岁刚跟陈建军处对象时,妈特意给她做的新衣服!
袖口还没磨破,布料也还带着新棉的软和,不像后来那样硬邦邦的。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光滑细腻,没有皱纹,也没有常年劳作留下的粗糙和晒斑;她抬手看手背,没有老年斑,指甲缝里干干净净的,没有洗不掉的泥土和机油 , 这不是她六十八岁的手,这是她十八岁的手!
“娟儿,” 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指尖也在微微发抖,“现在…… 是哪一年?
今天是几号?”
李娟把黄瓜塞到她手里,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傻子:“1985 年啊!
6 月 18 号,你忘了?
上个月 6 号,你跟陈建军在媒人张婶家里见的面,这都处了一个月零十二天了。
陈建军昨天特意去村办厂跟厂长请假,说今天要带你去镇上看电影,还说要给你买冰棍和糖葫芦,你前几天跟我念叨了好几遍,说长这么大还没去过镇电影院呢!”
1985 年!
6 月 18 号!
林秀玉的心脏 “砰砰” 地跳,像要撞破胸膛。
她真的重生了!
回到了她十八岁的时候,回到了她还没嫁给陈建军的时候,回到了她还没被 “贤惠” 两个字捆住手脚的时候!
前世临死前的痛苦、不甘、悔恨,此刻都化作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 她还有机会,还有机会改写自己的人生,还有机会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黄瓜,咬了一口,清脆的口感和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散开,这是她临死前再也没尝过的味道。
前世的最后几年,她牙口不好,只能喝稀粥,连馒头都嚼不动,更别说这样新鲜的黄瓜了。
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不是悲伤的泪,是激动的泪,是庆幸的泪。
“秀玉,你咋了?
怎么哭了?”
李娟看到她掉眼泪,赶紧递过一块手帕,“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还是不想去看电影了?
要是不想去,就跟陈建军说一声,别委屈自己。”
“不是不想去,” 林秀玉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是我不想跟陈建军处对象了,我要跟他分手。”
“分手?”
李娟手里的黄瓜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槐树根下。
她瞪大了眼睛,声音都拔高了八度,引得旁边路过的几个村民都看了过来。
“你说啥?
分手?
陈建军哪点不好啊?
他在村办厂当会计,一个月能挣三十多块钱,这在咱们村可是顶好的条件了!
长得又精神,浓眉大眼的,多少姑娘盯着他呢!
你咋说分手就分手?
是不是昨天跟他吵架了?”
林秀玉捡起地上的黄瓜,用衣角擦了擦上面的土,却没再吃。
她看着李娟,想起前世李娟也是这么劝她的 , 劝她好好跟陈建军过日子,劝她别太任性,劝她做个 “贤惠” 的媳妇。
可那时候的她,被陈建军的花言巧语和 “贤惠” 的枷锁蒙住了眼,没听进去,也没看清陈建军的真面目,最后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娟儿,他不是不好,” 林秀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是他给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想再过那种,为了‘贤惠’两个字,连一条自己喜欢的裙子都不敢买的日子;不想再过那种,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别人,自己却只能啃窝头、穿旧衣的日子;不想再过那种,连给娘家妈拿点治病钱都要被骂‘胳膊肘往外拐’的日子。”
李娟还是不懂,她蹲下来,捡起地上的黄瓜,咬了一口:“哪有女人不省吃俭用的?
我妈说了,女人就要贤惠,就要顾着家里,这样男人才能安心挣钱,日子才能过安稳。
你看我嫂子,嫁给我哥三年,从来没给自己买过新衣服,把我哥和我侄子伺候得妥妥帖帖的,我妈天天夸她贤惠,街坊邻居也都羡慕我家娶了个好媳妇。”
“安稳?”
林秀玉笑了,笑得有些苦,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那种委屈自己换来的安稳,算什么安稳?
娟儿,你嫂子夜里偷偷哭的时候,你见过吗?
她手上的裂口子深到流血,你心疼过吗?
她想吃一口白面馒头,都要等你哥和侄子吃完了才敢吃,你觉得她过得好吗?”
李娟愣住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她想起嫂子夜里确实偷偷哭过,想起嫂子手上的裂口子,可她从来没往心里去,只觉得那是 “贤惠媳妇” 该受的苦。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叮铃铃” 的,越来越近。
林秀玉抬头望去,看见陈建军骑着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过来了 , 那是他去年刚买的,在村里算是稀罕物。
车把上挂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应该装着电影票和给她买的零食。
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劳动布褂子,领口扣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油亮,用手摸了摸,应该是抹了头油。
他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嘴角扬着笑,看起来确实是个精神小伙。
前世的她,每次看到陈建军这样,都会心跳加速,觉得自己真是好福气,能嫁给这么好的男人。
可现在,看着这张年轻的脸,林秀玉心里只有冰冷的警惕 , 就是这张脸,后来会用 “败家娘们不懂事” 骂她;就是这个人,会在她生病的时候舍不得花钱治病,还说她 “是个填不满的窟窿”;就是这个家,会榨干她一辈子的心血,最后把她像垃圾一样丢在冷炕上等死。
陈建军停下车,支起车梯,走到林秀玉面前,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秀玉,等久了吧?
我特意早点过来,咱们慢慢走,到镇上正好赶上电影开场。”
他说着,就把帆布包递到林秀玉面前,“这里面有两张电影票,还有我给你买的糖葫芦和奶糖,你不是爱吃甜的吗?”
林秀玉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帆布包里的糖葫芦香味飘了出来,甜丝丝的,可她却觉得一阵恶心 , 前世她爱吃甜的,可陈建军从来没给她买过几次,后来更是说 “吃糖没用,还浪费钱”,连给孩子买糖都舍不得。
陈建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愣了一下,疑惑地问:“秀玉,咋了?
你不喜欢吃糖?
还是我买的糖葫芦不好吃?
要是不好吃,咱们到镇上再买别的。”
“陈建军,” 林秀玉抬起头,眼神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丝毫波澜,“我们分手吧。”
“分手?”
陈建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皱起眉头,往前凑了一步,“秀玉,你说啥?
分手?
为啥啊?
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你跟我说,我改。
是不是昨天我没送你回家,你生气了?
我昨天是因为厂里有急事,不是故意的。”
“你没做错什么,” 林秀玉摇摇头,声音很平静,“是我不想跟你处对象了。
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
陈建军的声音提高了些,引得旁边的村民都围了过来,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我们这一个月处得不是挺好的吗?
我带你去赶集,给你买糖葫芦;你说想看电影,我立刻就跟厂里请假;你妈说家里的柴火不够,我第二天就帮你家劈了一院子柴火…… 你怎么突然就说不合适了?”
旁边的李娟也赶紧拉了拉林秀玉的胳膊,小声劝:“秀玉,有话好好说,别在这儿闹,这么多人看着呢,不好看。”
林秀玉没看李娟,也没看周围的村民,只是盯着陈建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好是你觉得好,不是我觉得好。
你带我去赶集,我多看了两眼橱窗里的红裙子,你就说‘女人家穿那么好干啥,浪费钱’;你给我买糖葫芦,转头就跟你妈说‘秀玉懂事,不挑吃的,给个糖葫芦就高兴’;你帮我家劈柴火,却跟邻居说‘秀玉家的活就是我的活,以后都是一家人’, 陈建军,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把我往‘贤惠媳妇’的套子里推,都在告诉所有人,我就该懂事、该听话、该委屈自己。
可我不想这样,我想为自己活一次,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陈建军愣住了,他没想到林秀玉会把这些小事记在心里,还说得这么首白。
在他看来,这些都是 “为了两个人以后的家好”,是 “贤惠” 的表现,他以为林秀玉会喜欢这样的 “好”。
他皱着眉,语气里渐渐带上了指责:“秀玉,你怎么这么想?
我那是为了你好,为了咱们以后的家好。
女孩子家要懂事,不能这么任性,总想着自己。
你要是总这么任性,以后哪个男人敢要你?”
来了,又是 “懂事任性哪个男人敢要你”。
前世的她,就是被这些话捆住了手脚,觉得自己所有的需求都是 “不懂事”,所有的反抗都是 “任性”,害怕自己没人要,只能乖乖听话。
可现在,林秀玉再也不会被这些话 PUA 了。
“我不想懂事,” 林秀玉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钉子,钉在原地,“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陈建军,我们分手吧,以后别再找我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坚定,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回头。
陈建军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个帆布包,脸上满是错愕和愤怒。
他看着林秀玉的背影,想喊住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旁边的村民议论纷纷:“这林秀玉咋回事啊?
陈建军这么好的小伙,她还不珍惜?”
“是啊,太任性了,以后肯定没人要。”
“我看她就是被惯坏了,不知道天高地厚。”
李娟急了,一边喊 “秀玉,你等等”,一边想追上去,却被陈建军拉住了。
“别追了,” 陈建军的脸色很难看,嘴角紧紧抿着,“她既然这么任性,就算了。
我陈建军还怕找不到媳妇?”
可他心里,却像堵了一块石头 , 他没想到,自己看中的 “贤惠” 姑娘,竟然会这么 “不懂事”,竟然会主动跟他分手。
林秀玉往前走,脚步越来越快,槐树叶在她头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她鼓掌。
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前世的寒冷和绝望。
她走到村口,看不见陈建军和村民的身影,才停下脚步,靠在一棵老槐树上,大口地喘着气。
风吹过她的头发,带着槐花香,她抬手摸了摸眼角,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 不是悲伤的哭,是解脱的哭,是重生的哭。
这一世,她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不做陈建军的贤妻,不做别人眼里的 “好女人”,她要做林秀玉,做那个能为自己买红裙子、能为自己活的林秀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