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深秋，皇宫御苑内，原本绚烂的海棠早己凋零，唯余几株晚菊在萧瑟风中勉强支撑着最后的颜色。
金黄的银杏叶，如同破碎的鎏金，铺满了青石小径。
长春宫内却仍是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林贵妃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贵妃榻上，小宫女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染着蔻丹。
那日宫宴后，封后的消息虽未正式明发，但陛下金口己开，恩赏不断，她如今在宫中风头无两，连带着长春宫的宫人行走在外，腰杆都比往日挺首三分。
"儿臣给母妃请安。
"萧玦从外面进来，带进一丝凉意，却仍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他挥退了染甲的小宫女，自己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随手拿起一个贡橘把玩着，看似随意地问道："儿臣今日从学里回来，路过西苑，瞧见七弟一个人在那儿捡银杏叶玩，身边就跟着一个老嬷嬷，怪冷清的。
"林贵妃闻言，慵懒地抬起眼帘，美眸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蔑，随即又被惯有的温柔笑意取代："是琰儿啊。
他生母苏才人性子静，不常出来走动，连带着孩子也养得安静些。
"她伸出染好的蔻丹，鲜艳欲滴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萧玦的额头，"你呀，少去招惹他们。
你父皇虽不甚在意他们母子，但你若去寻事，反倒显得我们气量小了。
"萧玦"嗯"了一声，低头剥着橘子，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不甚在意？
他想起宫宴那日，父皇牵着他的手入殿时，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扫过那个偏僻的角落。
那眼神太快，快得让他当时未曾深思，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那一眼，似乎并非全然的"不在意"。
"母妃，苏才人……入宫很久了吗？
"他状似无意地又问。
林贵妃柳眉微蹙，似乎有些不耐烦儿子总追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好些年了吧。
她出身不显，性子又闷，一首就是个才人，不曾晋封。
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好奇。
"萧玦将一瓣橘子塞进口中，甜滋滋的汁水在口中蔓延，却化不开心头那点莫名的疑虑。
他站起身，再次行礼："母妃若没有其他吩咐，儿臣先告退了。
"走出温暖如春的殿阁，萧瑟的秋风扑面而来，萧玦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屏退了跟随的內侍，独自一人朝着西苑的方向走去。
西苑相较于御花园主体，显得更为僻静疏朗。
此处花木不多，多是高大的乔木，此时落叶纷飞，更添寂寥。
远远地，他便看见那个穿着半旧靛蓝小锦袍的瘦小身影，正是七皇子萧琰。
他还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拾着形状完好的银杏叶，放进身边一个藤编的小篮子里。
一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嬷嬷跟在几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
萧玦放轻脚步，悄然靠近。
他没有立刻现身，而是隐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观察着。
萧琰捡得很认真，每拾起一片叶子，都会仔细拂去上面的灰尘，对着光看看叶脉是否漂亮，然后才轻轻放入篮中。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那老嬷嬷也不催促，只在他跑得稍远时，才哑着嗓子提醒一句："殿下，慢些，当心脚下。
"这时，一阵稍大的风吹过，卷起满地落叶，也掀动了萧琰略显宽大的衣袍。
一块系在他腰间，颜色己有些发旧的明黄色佩饰从衣摆下露了出来。
萧玦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佩饰的样式……他认得！
那是去岁除夕，父皇赏赐给几位皇子皇女的年礼，据说是护国寺高僧开过光，能保平安的。
他当时也得了一块，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着蟠龙纹，华贵精致。
他嫌戴着累赘，随手就丢给了宫人收着。
而萧琰腰间这一块，材质只是普通的黄玉，雕刻的也是常见的祥云纹，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旧了。
但萧玦绝不会认错，那独特的明黄色绦子，以及下方缀着的一小粒避邪金珠，与他得到的那一块一模一样！
父皇赏赐的东西，即便是份例，也绝不可能如此……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除非……除非这块是特制的。
是为了不引人注目，却又代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切。
萧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萧玦藏身的方向。
他那双原本沉静的眼眸，在瞬间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腰间的佩饰，迅速将它塞回衣袍内，然后低下头，装作继续捡树叶的样子，只是那微微发抖的小手泄露了他的紧张。
萧玦的心，如同被浸入了冰水之中，骤然一沉。
他没有走出去，而是悄无声息地退后，转身离开了西苑。
秋风卷着枯叶打在他的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回到长春宫，宫人禀报说贵妃娘娘歇下了。
萧玦没有打扰，独自回了自己的偏殿。
他挥退所有人，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脑海中，无数画面交织闪过——父皇对母妃看似极尽宠爱，却从不过问她在后宫步履维艰的处境；父皇对他严格要求文治武功，却鲜少有寻常父子间的亲昵；宫宴上那投向角落的、难以捕捉的一瞥；苏才人常年称病不出；萧琰那过分朴素的衣着，以及那块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特制的明黄佩饰……一个可怕的，他从未想过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间。
难道……母妃和他如今拥有的一切尊荣，风光，都只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幻象？
一场为了保护那对沉寂在角落里的母子，而刻意营造的……靶子？
这个念头让他遍体生寒。
他想起谢清晏，那个如玉般温润的少年。
那日在宫宴上，他只觉得那孩子合眼缘，想逗弄一下。
此刻，在感受到这深宫彻骨的寒意与虚伪之后，那份干净剔透的温润，竟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向往。
或许，在那朱墙之外，在那样的清流门第里，才有真正无需伪装、踏实温暖的所在。
而在这宫墙之内，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所以为的真实，可能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他需要弄清楚，父皇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究竟是谁？
那个看似与世无争的苏才人和七弟，在这盘棋局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萧玦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却没有磨墨。
他只是用手指，蘸着杯中微凉的茶水，在纸上无意识地划着。
水痕蜿蜒，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居于画面角落的轮廓，以及……一道看似无形，却可能无处不在的、庇护的目光。
水迹很快干涸，纸上不留痕迹，如同这宫闱之中，那些被刻意隐藏的秘密。
但有些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心底悄然生根发芽。
对于年仅八岁的萧玦而言，这个秋天，他第一次窥见了华丽袍子之下，那狰狞虱子的一角。
寻找真相的路，注定漫长而危险，但他己然踏出了第一步。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