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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雨欲来

发表时间: 2025-11-08
黑风口的风,比西坞堡的烈上数倍,卷着戈壁特有的沙砾,打在人脸上像细针在扎。

两侧是刀劈斧削般的赭红色断崖,崖壁上挂着的枯藤早己失去水分,像无数条垂落的老筋,风一吹便簌簌作响,混着谷底呜咽似的风声,竟像是有无数冤魂在暗处低泣,缠得人心里发闷。

谷底只有一条窄路,铺着经年累月被马蹄碾过的碎石,棱角都磨得圆滑,却依旧硌脚。

路两旁散乱堆着几段枯木,是去年山洪冲下来的,表皮早己朽烂,用脚一踢就簌簌掉渣,露出里面发黑的木芯。

易水寒选在这里截住魏兵,不是贪图地势险要——这窄路看似易守难攻,实则一旦被合围,便是插翅难飞。

他要的,本就是这份无路可退的决绝。

他靠在一截半枯的老槐树下,这树约莫有合抱粗,树干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不知是哪年战乱留下的,此刻正被风灌得呜呜作响。

玄铁刀斜倚在身侧,刀鞘上的泥渍被风刮得半干,露出底下冷硬的铁色,偶尔有沙砾打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在这死寂的谷底格外刺耳。

指尖划过老槐树的树干,树皮皲裂如老人干枯的手掌,深深浅浅的纹路里嵌着沙砾和几颗早己干瘪的野果——那是去年秋天留下的,果肉早被鸟雀啄空,只剩皱缩的果皮紧紧贴在枝桠上,风一吹就摇摇欲坠,像随时会坠入碎石堆里,与这乱世同朽。

从西坞堡出来后,他便一刻未歇,沿着荒坡一路走到谷底,算着魏兵返程的时辰,在这里己经待了大半天。

闲来无事时,他便摸出腰间别着的短匕削木桩。

那短匕是去年从一个死去的魏兵斥候身上取下的,柄身刻着简单的花纹,早己被磨得光滑,刃口却依旧锋利,削起枯木来毫不费力。

木桩被削得尖尖的,一头削成斜锋,另一头则削得平整,方便埋进碎石地里。

他沿着窄路两侧,每隔半步便埋下一根,密密麻麻排了两排,像藏在暗处的獠牙,只待猎物踏入。

他没指望这些木桩能挡得住魏兵的铁骑,甚至连拖延时辰都有些勉强——他只是潜意识里,还盼着西坞堡的那些人,能趁着这片刻的缓冲,逃得远些,再远些。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易水寒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明明厌恶那些人的自私,厌恶张老汉为了粟米就能煽动众人弃他而去,厌恶王堡主表面谄媚背地里藏粮,厌恶那些妇人抱着孩子却眼神里全是算计,可到头来,还是会为他们多做些准备。

就像昨夜,明明看见王堡主让管家把三袋粟米偷偷扛进地窖,他却终究没戳破;明明知道张老汉转身就会带着家人卷粮而逃,他却还是放他们离开了。

“嗤——”短匕猛地削在一块嵌在木头上的石子上,溅起细碎的木屑和火星。

他手上力道一沉,木桩应声断裂,斜锋处崩了个小口,像一道难看的伤疤。

易水寒盯着那处缺口,眼底翻涌着戾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股烦躁劲儿像谷底的风,在心里绕来绕去,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知道,这份可笑的“心软”,是他最大的弱点。

就像师傅当年在太学里教的那些圣贤言,明明亲眼看见师傅把“君子固穷”抛在脑后,为了三斗米对兵痞弯腰,可到了某些时刻,那些虚妄的道理还是会钻进心里,扰得他不得安宁。

他厌恶这份软弱,就像厌恶那些流民的自私——在这礼崩乐坏的浊世里,心软和自私,本质上都是活不下去的原罪。

风里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不是魏兵铁骑的沉重,也不是流民逃难的杂乱,而是一种小心翼翼、带着试探的轻响,从谷底西侧的碎石堆后传来。

易水寒不动声色地握住了玄铁刀的刀柄,指尖抵着刀鞘上的旧伤,目光斜斜扫过去,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来。

碎石堆后,慢慢探出一个脑袋,是张老汉。

他还是那身打满补丁的破棉袄,领口磨得发亮,怀里鼓鼓囊囊的,想来是又从坞堡里多搜罗了些粟米,甚至可能还顺手牵了王堡主藏起来的那点东西。

此刻他探头探脑地张望,眼神里满是警惕,看见易水寒孤身一人靠在槐树下,脸上立刻堆起一层谄媚的笑,从碎石堆后踉跄着走了出来。

“易大侠,易大侠!

可算着您了!”

张老汉走到近前,气喘吁吁地停下,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跑了不少路。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两侧密密麻麻的木桩,又落在易水寒身侧的玄铁刀上,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又移开,落在易水寒脸上,“我……我是来给您送点东西的,您在这儿守着,总得有口盐巴下饭不是?”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包,双手捧着递了过来。

布包是用破旧的麻布缝的,边缘己经磨出了毛边,里面像是裹着什么硬物,被他攥得紧紧的,指缝里都渗着汗。

易水寒没接,也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这老东西的心思,他一眼就看穿了——哪是什么来送盐巴,分明是来打探消息的。

打探他在这里布置了多少防备,打探魏兵什么时候到,若是情况不妙,也好提前带着家人跑路,甚至可能还盘算着,若是他不敌魏兵,就赶紧去通风报信,换些赏粮。

张老汉被他看得有些发怵,脸上的笑僵了僵,手僵在半空,嘴唇动了动,又想再说些什么,可迎着易水寒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干笑着把布包又往前递了递:“大侠,这……这是我家仅剩的半块盐巴,您可别嫌弃。

您为我们坞堡这么操劳,我们……我们也不能一点心意都没有。”

盐巴在乱世里,比粟米还金贵。

易水寒瞥了眼那布包,又看了看张老汉怀里依旧鼓鼓囊囊的地方——那轮廓,分明是个小小的陶罐,想来是装了水或者别的什么紧俏物件。

他心里了然,指尖在刀鞘上轻轻摩挲着,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这些人,永远都在为自己盘算,哪怕受了恩惠,也只会想着如何能再多捞一点,如何能让自己活得更安稳些。

“东西留下,滚。”

易水寒的声音和在西坞堡时一样,冷硬得像块石头,没有丝毫波澜。

张老汉愣了愣,随即像是松了口气,脸上的僵硬瞬间褪去,连忙把布包放在脚边的碎石上,又对着易水寒拱了拱手,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大侠保重老天会保佑您”之类的话,转身就走。

他的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走得跌跌撞撞,却一刻也不敢停留,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在那些木桩上停顿了片刻,眼神里藏着几分失望,随即加快脚步,钻进了西侧的碎石堆后,很快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串杂乱的脚步声,被谷底的风迅速吹散。

易水寒盯着地上的布包,许久,才弯腰捡了起来。

布包很粗糙,摸起来硌手,里面果然是半块盐巴,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还带着一丝人体的温度。

他捏着那半块盐巴,指尖能感受到那份粗粝的质感,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他忽然想起那个跟着他的孩子。

那个穿着打满补丁的小棉袄,攥着半袋麦麸,一步三回头的孩子。

那孩子的眼睛很亮,像没被这世道染过的清泉,里面只有惊惧,没有算计,没有贪婪,只有对一口吃的纯粹渴望。

可张老汉,还有西坞堡的那些人,他们的眼睛里,只有粟米,只有活命,只有自己。

这就是他要护的人。

这就是他想在这浊世里,刨出一条“人人皆圣”的大同之路的根基。

易水寒把盐巴塞进怀里的行囊,指尖触到了里面那半袋麦麸,那是他从西坞堡带出来的唯一口粮。

他重新握住短匕,转身继续削着木桩。

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更用力了,刃口划过木头的声音,在呜咽的风声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发泄着心里的烦躁与不甘。

日头渐渐西斜,谷底的光线一点点暗了下来。

断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只只巨大的黑手,从两侧的崖壁上伸下来,要将这谷底的一切都攥进无边的黑暗里。

风里的寒意越来越重,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割得人生疼。

远处的天际,己经泛起了淡淡的灰紫色,再过不久,夜色就要彻底笼罩下来。

易水寒停下了手里的活。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关节发出一阵轻微的咔咔声。

他抬头望向谷口的方向,远处的地平线己经模糊,只有几株枯木的影子,孤零零地立在旷野上,被风刮得摇摇欲坠。

他走到那些埋好的木桩前,挨个检查了一遍,把有些松动的木桩又往碎石地里按了按,确保那些尖锋能稳稳地朝上。

做完这些,他才走回老槐树下,拿起玄铁刀,握在手里。

刀身很重,带着熟悉的凉意,那股冷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让他紧绷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些。

他抬手,将刀抽出半寸。

冷冽的刀光在昏暗的谷底一闪而过,像一道闪电划破沉寂,映出他黑衣孤挺的身影。

风掀起他的衣摆,猎猎作响,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立在枯木与碎石之间,像一尊被遗忘在乱世里的石像,沉默而孤寂。

风又起了,刮过谷底的木桩,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血战,奏响序曲。

易水寒静静地站着,目光望向谷口,眼底没有惧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像这饿殍千里的乱世,藏着无尽的黑暗与未知。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夜。

也不知道,自己用命护下的那些人,会不会真的如他所愿,逃得远些,活得久些。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所做的一切,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义”——为了一群随时可能背弃自己的人,赌上性命,到底是值得,还是愚蠢。

他想起师傅临走时说的话:“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时他只觉得这话刺耳,可此刻站在这黑风口,他忽然有些恍惚。

若是他也像师傅那样,像张老汉那样,只为自己活着,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累,不会这么矛盾?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

他己经折断了笔杆,拿起了刀,己经踏上了这条路,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心里的那点执念,像一颗埋在冻土下的种子,哪怕看不到发芽的希望,也依旧固执地守着那点微光。

风里,似乎又传来了声音。

这一次,不再是张老汉的小心翼翼,也不是孩子的细碎踉跄,而是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沉重、杂乱,带着金属碰撞的铿锵声,从谷口的方向,一步步逼近。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震得谷底的碎石都在微微颤抖。

易水寒握紧了玄铁刀,指节泛白。

他能想象到,谷口此刻定然扬起了漫天尘土,魏兵的铁骑正踏着尘土而来,他们的脸上带着嗜血的凶光,手里的刀矛闪着冷冽的寒光,要将他这“劫粮的乱党”碎尸万段。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抽出半寸的刀缓缓归鞘。

动作缓慢而沉稳,没有丝毫慌乱。

他调整了一下站姿,后背微微靠在老槐树上,将自己的身影藏在树干的阴影里,目光死死地盯着谷口的方向,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孤狼,等待着猎物的靠近。

夜色,终于彻底降临。

谷底变得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天际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光,映出崖壁和枯木的剪影。

马蹄声和金属碰撞声越来越近,己经能清晰地听到魏兵的吆喝声,粗鄙而凶狠,在寂静的谷底回荡。

魏兵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