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的滴答声像根细针，一下一下扎进陆季离的太阳穴。
他站在病房门口，手指悬在门把手上，始终没敢推下去——门内那个浅灰色身影正蜷在病床上，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落进血管，和他七年前在奶茶店看见的、慕楠枫举着热可可的手，重叠又错开。
“陆总？”
小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伞尖在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慕总监的家属探视时间快结束了，要进去吗？”
陆季离没应。
他低头摸了摸西装内袋的硬壳，烫金婚书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
周礼旻的名字在烫金字体里舒展成优雅的弧度，父亲说“她父亲是肿瘤医院的专家，能帮慕楠枫联系最好的医生”——多讽刺，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人，需要的或许不是专家，而是时间。
门内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陆季离的呼吸顿住。
那是慕楠枫的声音，比记忆里轻了三度，像片被风揉皱的纸。
他推开门，消毒水的气味裹着雨丝涌进来，眼前的男人正撑着身子要坐起来，浅灰色针织衫滑下去，露出一截苍白的腰。
“季离？”
慕楠枫抬头时，睫毛上还挂着雨珠，眼尾的泪痣被水汽洇得发淡，“你……来了。”
陆季离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三天前在办公室拆开的病危通知单，“急性髓系白血病M5型晚期”几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而此刻慕楠枫的手背上还贴着输液贴，针孔周围泛着青，像被谁用细笔在皮肤上戳了洞。
“怎么没让小程带你进来？”
他伸手去扶，指尖触到慕楠枫手背的瞬间，对方猛地缩了一下——太凉了，凉得像那年冬天，慕楠枫摔在雪堆里时，他摸到的自行车把。
“不想麻烦。”
慕楠枫笑了笑，笑容浅得像层雾，“我给你带了莲藕排骨汤，护士说你最近胃不好……”他晃了晃手里的保温桶，桶身蒙着层薄雾，凑近了能闻见甜香——和七年前大学后巷那家奶茶店的热可可味，像极了。
陆季离接过保温桶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记忆突然被扯回那个深秋的雨天，他蹲在奶茶店门口躲雨，抬头就看见慕楠枫举着两杯热可可跑过来，发梢滴着水，眼睛亮得像星子：“我排了半小时队，店员说第二杯半价！”
那时慕楠枫的手总是暖的，勾着他的小拇指晃，说“阿离的手好凉，我给你捂捂”。
现在这只手却凉得像块冰。
“谢了。”
陆季离别开眼，望向窗外的雨幕。
玻璃上蒙着水汽，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现在的慕楠枫那么薄，像张被雨水泡软的纸，风一吹就要散了。
“季离。”
慕楠枫忽然拽住他的袖口。
他低头，看见对方仰起的脸。
慕楠枫的嘴唇泛着不自然的白，可眼睛还是亮的，和七年前一样：“你还记不记得……大二冬天？”
陆季离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那年冬天特别冷，慕楠枫骑电动车送他去图书馆复习，半路上摔进了雪堆里。
他膝盖磕破了皮，疼得倒抽冷气，慕楠枫却比他还慌，抱着他的腿首掉眼泪：“我带你去医院！
我带你去医院！”
后来校医给他处理伤口，慕楠枫就蹲在旁边，用袖子帮他擦血，边擦边抽噎：“都怪我骑太快，都怪我没看路……后来我买了辆带棚子的电动车。”
陆季离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你说要载我去所有想去的地方，春天看樱花，夏天吃冰沙，秋天捡银杏，冬天……冬天要一起堆雪人。”
慕楠枫接口，嘴角扬起清浅的笑，“结果雪人还没堆完，我爸就查出来肝癌晚期。
我卖了电动车交医药费，你妈妈说‘穷小子配不上陆家’……”陆季离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记得那天，慕楠枫坐在楼梯间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季离，我不想和你分开……我真的不想……”他蹲下去抱慕楠枫，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橘子味洗衣粉，可慕楠枫却推开他，说“我们不合适”。
“其实是我爸找了你爸。”
慕楠枫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说陆氏要和周氏合作，我不能拖你后腿。”
陆季离猛地抬头。
记忆里的碎片突然翻涌——慕楠枫的葬礼上，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递来一个信封，里面是张银行卡，附言写着“对不住”。
他当时疯了一样撕了信封，碎纸片扎进手心，血滴在“对不住”三个字上，像朵开败的花。
“阿离？”
慕楠枫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陆季离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慕楠枫正盯着他的嘴唇，喉结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低头摸向胸口的口袋。
“你……”陆季离的目光落在那只微微鼓起的手包上，“装了什么？”
慕楠枫的动作顿住，随即笑了：“药，医生说要按时吃。”
他掏出一个白色药瓶，在陆季离面前晃了晃，“你看，我记得你以前总说我乱吃药，现在……我还带在身边。”
陆季离的呼吸一滞。
三天前整理文件时，他在抽屉最底层摸到的那张病危通知单上，“患者姓名”栏写着“慕楠枫”，“诊断结果”是“急性髓系白血病M5型晚期”。
“阿离，”慕楠枫忽然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低得吓人，“能……再抱我一次吗？”
陆季离没说话，只是将他拽进怀里。
慕楠枫的身体轻得像片叶子，他闻到熟悉的檀香味，还有消毒水的苦涩。
慕楠枫的头靠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那年你说要娶我，我信了……后来你说要和周先生结婚，我也信了……可我总觉得，你不会真的不要我。”
陆季离的眼泪砸在慕楠枫发顶。
他想起今早婚书上的“百年好合”，想起慕楠枫床头柜上那束枯萎的百合——是周礼旻送的，卡片上写着“早日康复”。
“阿离，”慕楠枫抬起头，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在闪，“如果……如果我只能活三个月，你能不能……陪我走完剩下的路？”
陆季离的喉咙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他望着慕楠枫苍白的脸，想起七年前那个举着热可可的少年，想起大学操场上慕楠枫跑过来时扬起的衣角，想起分手那天慕楠枫摔在他脚边的玻璃杯——碎片里映着他的脸，和现在的慕楠枫重叠在一起。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陆季离听见自己说：“好。”
慕楠枫笑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进衣领。
他没看见陆季离摸向西装内袋的手——那张婚书，此刻正被他攥成一团，烫金的“周礼旻”三个字，被手心的血洇成了血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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