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弹孔里打呼哨的风

风在弹孔里打呼哨。我缩了缩脖子，把相机往军大衣里藏。镜头盖早就丢了，

金属外壳冻得粘手。三楼手术室缺了半面墙，

能看见伊万的白大褂在两百米外的十字路口晃动，像块被子弹撕烂的抹布。“别开闪光灯。

”老周突然踹了我一脚。他总能在我要犯蠢时精准出脚。

上次在加沙我就差点害死整个采访组——那会儿我以为自己拍的是英勇的民兵，

结果照片登报第二天，画框里的“英雄”被吊在了路灯上。米莎在扯我裤腿。

小姑娘指甲缝里全是泥，掌心里躺着半块发霉的黑面包。“吃。”她俄语里混着塞尔维亚腔。

我摇头，她就硬往我嘴里塞。面包渣卡在喉咙里，尝起来像火药和血。

她哥哥上个月也是这样掰开面包——在镜头对准他的瞬间，有颗子弹掀飞了他的天灵盖。

快门声在背后响起。老周拍了张伊万跪着给伤员止血的背影，相机发出欢快的电子音。

“你他妈疯了？”我扑过去捂他镜头。老头咧嘴笑，露出被尼古丁腌黄的牙：“怕什么？

卡洛夫少校说了，今天停火。”手术刀在伊万手里闪了一下。他忽然整个人扑在伤员身上，

碎石和土块在他背后炸开。我条件反射按下快门，

取景框里能看到他白大褂后腰洇开一片暗红。米莎尖叫着要冲出去，被我拦腰抱住。

她咬我手腕，犬齿陷进肉里。“那是迫击炮……”老周突然不笑了，相机垂在胸前晃荡，

“说好的停火呢？”窗外传来履带碾过碎玻璃的声响。卡洛夫的装甲车停在医院门口，

扩音器里播放着甜美的女声：“请各国记者朋友前往东区礼堂，

军方将提供早餐和今日安全路线……”米莎挣脱我，从防火梯翻了下去。她瘦得像只野猫，

眨眼就消失在浓烟里。我想喊她，却看见对面公寓楼顶有金属反光闪了闪。“卧倒！

”老周把我按在地上的同时，子弹打穿了窗框上残留的圣母像。石膏碎片簌簌落进我衣领，

冰得像骨灰。装甲车的广播还在循环。卡洛夫肯定知道狙击手的事——或许根本就是他派的。

我摸到相机，发现刚才摔倒时居然抓拍到了弹道轨迹。取景屏上的白烟像根绞索，

正勒在伊万抢救过的伤员脖子上。装甲车的广播声突然断了。

我听见卡洛夫的皮鞋跟砸在礼堂木地板上的声音，像在敲棺材板。"把存储卡交出来！

"他一把揪住路透社记者的领子，那人脖子上还挂着热乎的鸡蛋三明治。

老周趁机把我们的相机塞进米莎的破书包，小姑娘像条泥鳅似的钻进了通风管道。

我数着卡洛夫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他每吼一声，礼堂吊灯就晃三下，

玻璃碴子雨似的往我们头上掉。有个法国佬想争辩，立刻被两个戴骷髅袖标的士兵架了出去。

"看清楚了？"老周用膝盖撞我，"这就是你要的新闻自由。"他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

像台老式电报机。我注意到他左手始终插在相机包里，

那里面装着比设备更重要的东西——三十七张剪报，每张背面都用针尖扎出密麻麻的小孔。

米莎从管道里探出头，冲我们比划奇怪的手势。老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咳得像是要把肺叶吐在我鞋面上。他趁机往我手心塞了块金属片，边缘还带着体温。

"记住暗号。"他抹了把嘴，"三长两短是地雷，圆圈带叉是生化，

闪电符号代表..."窗外传来引擎轰鸣。卡洛夫的人正在搜查每辆车，

有个上等兵用枪托砸碎了BBC的卫星设备。老周猛地掐我虎口，疼得我差点叫出声。

"现在学不会，就等着给你收尸的人学。"他指甲缝里嵌着火药渣，

在金属片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们被赶到东区广场时，太阳正悬在断头台似的起重机臂上。

卡洛夫站在弹药箱垒成的讲台，背后挂着巨幅战区地图。他每指一个红叉，

就有记者倒吸凉气——那些都是今早还说安全的区域。米莎突然拽我袖口。她指尖在发抖，

瞳孔缩得比枪口还小。我顺着她视线看去，礼堂屋顶的蓄水箱后面，有个黑影正在组装什么。

"跑！"老周一脚踹翻饮料摊。子弹擦过我太阳穴时，我居然闻到了剃须膏的味道。

米莎把我拖进排水沟，污水立刻灌进我的作战靴。她掰开我攥紧的拳头，

老周给的金属片已经嵌进我掌纹，血顺着上面的刻痕流成扭曲的箭头。

"狙击手..."她牙齿打战的声音像卡壳的冲锋枪，"专打戴记者证的。

"老周不知从哪冒出来，往我们头上盖了张发臭的羊皮。他相机包新添了个弹孔，

里面漏出半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伊万在喀布尔举着输液瓶，

背景里有个戴骷髅袖标的少年兵。装甲车又开始广播，这次换成了钢琴曲。

我们三个像尸体似的躺着，直到米莎突然咬住自己手腕止住啜泣。她牙龈渗着血，

含混不清地重复一个词。我听懂了。是塞尔维亚语的"叛徒"。

卡洛夫的笑声从扩音器里传来，混着滋滋的电流声。他在宣布晚间新闻发布会取消，

因为"有境外势力破坏停火协议"。老周悄悄举起相机，

拍下了狙击镜的反光——它现在正对着我的眉心。米莎突然抓起金属片，

在沟渠泥墙上划出闪电符号。远处立刻传来闷响，火光把排水沟照得如同X光片。

老周骂了句脏话，他的相机包又开始漏东西，这次是卷微型胶卷。"记住。

"他把胶卷塞进我伤口，"疼才能长记性。"钢琴曲戛然而止。狙击镜的反光消失了，

但我知道它正移向下个目标。米莎掰开我血糊糊的手，

用指甲在金属片上刻了个新图案——圆圈里套着三角形，像颗将爆未爆的榴弹。

米莎刻完符号的瞬间，远处传来爆炸声。不是迫击炮，不是手雷——是煤气罐炸开的闷响。

伊万的诊所就在那个方向。老周骂了句脏话，拽着我往排水沟外爬。

污水混着血从袖口往下滴，金属片上的刻痕烧得我掌心生疼。米莎跑得比我们快，

瘦小的身影在硝烟里时隐时现，像只被猎枪惊飞的麻雀。诊所的招牌斜插在废墟上，

红十字被弹片撕成了两半。伊万跪在手术台前，白大褂浸透了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伤员的。

房梁砸在他背上，他愣是没挪一步，手里的缝合针还在穿线。有个孕妇在台子上惨叫，

肚皮上的刀口像张咧开的嘴。我举起相机。取景框在抖。上次拍伊万时，

他救活的伤员当晚就被吊死在检查站。快门声现在听起来像枪响。“别愣着！

”老周踹我小腿。他相机包敞着，里面胶卷盒叮当乱撞，“拍啊！这他妈才是真相！

”闪光灯亮起的刹那，米莎突然扑过来撞我胳膊。照片糊了，

但背景里多了个不该出现的人——她父亲被三个戴骷髅袖标的壮汉押进装甲车，

老头儿脖子上还挂着诊所的药箱。伊万抬头看了我们一眼。他眼球上蒙着层灰膜，

像死鱼的眼白。孕妇突然抓住他手腕，指甲抠进他皮肉里。“孩子……”她嘴唇发紫，

“保孩子……”老周突然抢过我相机，动作快得不像五十岁的人。他删照片时手指在发抖，

删除音效一声接一声，像在给谁敲丧钟。米莎蹲在墙角呕吐，吐出来的全是黑水。“备份呢？

”老周掐我后颈。我指了指内衣口袋。胶卷贴着我心跳，烫得像块炭。

诊所后墙突然垮了半截。穿军靴的脚踩进来，碾碎了地上的生理盐水瓶。

卡洛夫的声音隔着防毒面具嗡嗡响：“记者证。”老周咧嘴笑，黄牙上沾着血丝。

他慢悠悠掏证件，故意让手抖得像帕金森。我趁机把胶卷塞进米莎的破袜子，

小姑娘腿肚子在抽筋，但没吭声。卡洛夫翻我们相机时，伊万突然咳出一口血。

血点子溅在少校锃亮的靴尖上，像排省略号。“滚出去。”伊万头都没抬，

针尖还插在孕妇肚皮上，“手术室禁止拍照。”卡洛夫笑了。

他摘手套的动作像在剥人皮：“根据新规，战地医疗点由军方统一管理。

”米莎的呼吸声停了。我余光看见她正盯着父亲被带走的方向，手指在地上抠出了血。

老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像是要把内脏吐在卡洛夫脚边。少校皱眉后退两步。趁这功夫，

我摸到半块石膏板。胶卷塞进裂缝时，

米莎突然掐我手腕——她父亲留下的药箱就藏在废墟下面，

箱盖上用血画着和金属片上一模一样的符号。卡洛夫的人开始搬设备。

有个列兵故意撞翻手术台，孕妇摔在地上，脐带拖出半米长。伊万扑过去接婴儿，

自己膝盖骨磕在碎玻璃上，声音像核桃被钳子夹碎。老周拽着我们往外走。他手心全是汗，

但握相机的姿势稳得像焊死的铁架。米莎边走边回头，她眼睛亮得吓人，

像两颗没拉弦的手雷。装甲车开走后，诊所突然传来婴儿啼哭。声音尖利，划得我耳膜生疼。

伊万抱着血糊糊的小东西站在废墟顶，背后是烧红的夜空。老周举起相机，这次没闪光。

“发出去会死多少人？”我按住他镜头。老头儿掰开我手指，

往里面塞了粒变形的子弹头：“不看才会死。”米莎突然抢过相机删照片。

她删得比老周还狠，指甲在屏幕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删到最后一张时，

她停住了——画面角落里有双眼睛，狙击镜的反光都没遮住那道疤。是卡洛夫。

他站在装甲车阴影里，正对着通讯器说话。口型很清楚，是俄语的“处理干净”。

米莎不见了。我是在老周打呼噜时发现的。他蜷在教堂长椅上睡觉，

怀里抱着没了胶卷的相机，像个抱着空奶瓶的婴儿。米莎的破书包挂在圣母像断臂上，

里面飘出张卷烟纸，背面画着歪歪扭扭的路线图。五个红叉连成半圆，

像把抵住太阳穴的左轮手枪。老周突然睁眼，枪管似的食指竖在嘴唇前。他耳朵动了动，

我这才听见坦克履带碾过碎玻璃的声响——比昨晚又近了三条街。"找死别拖累我。

"他撕碎路线图塞进嘴里咀嚼，纸浆混着血丝从嘴角溢出来，"那丫头父亲是游击队军医。

"我摸到内衣口袋。存储卡还在，但米莎父亲药箱里的胶卷消失了。教堂彩窗突然亮了一下，

远处有东西在燃烧，火光把圣母像的影子拉长成绞刑架。老周踹开地窖盖板时，

我闻到了火药和腐肉的味道。地下室里堆着发霉的沙袋，

米莎的脚印在积灰上清晰可见——小号的作战靴，鞋尖永远朝着狙击点方向。

"她标记了杀手位置。"老周突然抓住我手腕，指甲掐进昨天的枪伤，"看见红屋顶没？

卡洛夫的人每周三在那儿交易。"我数到第七个弹孔时，望远镜里出现了军用车队。

卡洛夫的皮靴踩在装甲车踏板上，锃亮得像两把出鞘的刀。和他握手的人穿着反政府军制服，

袖口露出同样的骷髅标志。存储卡在发烫。我拍下第三张照片时，

取景框边缘闪过一抹金色——米莎的头发在通风管里晃了晃，像节裸露的电线。

老周突然按低我脑袋。狙击镜的反光扫过我们刚才站的位置，在墙上烧出个硬币大小的光斑。

有人在用激光瞄准器画圈，一笔一画都是俄文字母。"警告。"老周喉结动了动，

"他们在清场。"地窖突然震动起来。碎石灰簌簌往下掉，迷得我睁不开眼。等耳鸣消退，

卡洛夫的笑声已经飘到头顶——他正用德语和谁通话，词句间夹杂着坐标数字。

米莎的烟盒从通风管掉下来，砸在我脚边。展开的锡纸上多了行小字："诊所地下室，

午夜"。字迹潦草，像是用针尖蘸血写的。老周舔了舔那行字，脸色突然变了。

他拽着我钻进排污管，腐臭的泥水瞬间漫到腰际。有只老鼠游过我胸前，叼着半截人类手指。

"那丫头在玩火。"他在黑暗里喘得像破风箱，

"她爹的药箱里装的是磺胺——游击队拿它当接头信物。"管道突然倾斜向上。

月光漏进来的地方，我看见米莎蹲在废弃水塔上。她正在拆什么东西，

金属零件在月光下泛着蓝光。卡洛夫的车队突然调头。五辆装甲车排成楔形队，

炮口全部指向水塔方向。老周骂了句方言，把我推进排水沟。

存储卡在此时发出提示音——只剩最后一张照片的容量。我举起相机。取景框里，

米莎的身影和卡洛夫车队重叠在一起。她手里握着的分明是引爆器，

电线一直延伸到水塔底部。快门声响起的同时，狙击枪的子弹打碎了水塔探照灯。玻璃雨里，

我看见米莎转头对我做口型。她说："跑。"老周的手电筒光束扫过地面。

泥泞里躺着米莎的破袜子，胶卷已经不在了。但袜筒内侧用血画着新符号——圆圈套三角，

和药箱上的一模一样。坦克的轰鸣声突然逼近。

我摸到存储卡边缘的刻痕——不知何时被人划了个"X"，像是某种倒计时。

老周把伊万的照片钉在墙上。十七张连成一排，像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他手指在最后那张停留最久——伊万抱着新生儿站在废墟上，背后是卡洛夫的装甲车轮廓。

"今天发。"他咬开酒瓶盖，伏特加浇在电脑键盘上，"让全世界看看真英雄长什么样。

"我盯着存储卡上的"X"刻痕。米莎消失三天了，那个符号在诊所外墙又出现过两次，

每次旁边都多一道划痕。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老周突然拽着我扑向暗房。子弹穿透显示器，

在我们刚才坐的位置炸开一团火花。狙击枪的闷响迟了半秒才到，像有人在你耳边打响指。

老周耳朵不见了半边。血喷在定影液盘里，显影中的照片突然浮现诡异的人脸。他居然在笑，

用剩下的那只耳朵贴着地面听动静："7.62毫米，俄国货。"我扯下暗房帘布给他包扎。

布帘背面全是霉斑，摸起来像腐烂的皮肤。老周突然抓住我手腕，

血糊糊的耳软骨蹭到我虎口："看底片。"伊万每张照片的右上角都有个光点。

起初以为是镜头脏了，直到我把五张底片叠在一起——那些光点连成了北斗七星形状。

"激光瞄准器。"老周吐出口血痰，"卡洛夫在监视诊所。"暗房门突然震动。不是敲，

是有人在用枪托砸。老周把底片塞进我鞋垫，抓起显影液瓶子往伤口上倒。他疼得眼球暴突，

但没出声。砸门声停了。脚步声远去时，排水管里传来指甲刮金属的声响。

米莎的头发从管口冒出来，沾着机油和不知谁的血。她塞给我半截磺胺药盒。

盒底压着张便签纸，伊万的笔迹："别来，陷阱。"老周突然抢过便签吞了下去。

他咀嚼时腮帮鼓起又凹陷，像在嚼碎某种活物。米莎的瞳孔在暗处放大，

我看见她右手少了根小指。"他们想知道胶卷在哪。"她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

"我说喂狗了。"我掰开她左手。掌心里粘着片狙击镜碎片，边缘还带着卡洛夫袖口的金线。

老周突然举起相机，闪光灯亮起的刹那，米莎脖颈后的条形码刺青一闪而过。"军用编号。

"老周冷笑，"难怪狙击手从不瞄准你。"米莎的刀比解释来得快。刀刃擦过我喉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