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根钢针,刺穿着林墨轩的每一寸肌肤。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奋力划动双臂,冰冷的河水呛入喉鼻,带来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和窒息感,但他不敢停歇。
身后那片映红夜空的火光与隐约传来的喧嚣,如同催命的符咒,鞭策着他不断向前。
他顺着秦淮河支流的水流方向,时而在水中潜游,时而抓住岸边的枯草灌木喘息,全然不顾衣衫被扯破,手脚被冰凌和碎石划出道道血痕。
不知过了多久,首到身后的火光彻底消失在蜿蜒的河道与浓重的夜色之后,首到力气几乎耗尽,他才在一处荒草丛生、远离人烟的浅滩挣扎着爬上岸。
浑身湿透,趴在冰冷的泥地上,他剧烈地喘息着,咳出呛入的河水,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摊开紧握的右手,那半块羊脂白玉佩静静躺在掌心,温润的玉质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与此刻他浑身的狼狈和内心的冰冷形成残酷的对比。
这玉,是林家传承的信物,上面精雕着云龙纹饰,原本是一对,另一块在……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死死攥紧了玉佩,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家破人亡的惨剧如同梦魇,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父亲愤怒而绝望的眼神,母亲张开双臂阻拦追兵时决绝的背影,那喷溅的鲜血,番子们狰狞的面孔……巨大的悲痛和仇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
他蜷缩在草丛里,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发出压抑不住的、低沉的呜咽,眼泪混合着河水与污泥,滚落下来。
但很快,寒冷和远处传来的几声野狗吠叫惊醒了他。
不能停在这里!
东厂的爪牙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漏网之鱼,他们一定会沿着河道搜索!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崩溃的情绪,他挣扎着爬起来,将玉佩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辨明方向——北方,只有向北,远离京城,远离江南,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他不敢走官道,只能凭借着微弱的星光和偶尔路过的村落灯火,在田野、山丘和偏僻的小径间穿行。
初春的夜晚寒风料峭,湿透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走他体内仅存的热量,冻得他牙齿格格作响。
脚下的布鞋早己磨破,冰冷的泥泞包裹着双脚,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昔日墨耕轩中温暖的书斋,母亲亲手捧上的热汤,妹妹银铃般的笑声……那些温暖的记忆此刻都化作了噬心的毒药,提醒着他所失去的一切。
天快亮时,他找到一个废弃的土地庙,残破不堪,勉强可以遮风。
他缩在角落里,用干草盖住身体,饥寒交迫,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最终昏睡过去。
睡梦中,依旧是满眼的血色和冲天的火光。
次日,他是被饿醒的。
腹中如同火烧,胃部一阵阵痉挛。
他必须找到吃的。
小心翼翼地靠近一个村庄,他看到村口有炊烟袅袅升起,食物的香气让他几乎失控。
但他这副狼狈不堪、衣衫褴褛的样子,必然会引起怀疑。
他躲在村外的树林里,等到一个看似憨厚的农夫扛着锄头经过,才鼓起勇气上前,取下腰间一枚原本用作佩饰的小巧银葫芦——那是去岁妹妹送他的生辰礼,低声恳求换些吃食和一件旧衣。
那农夫狐疑地打量着他,尤其是他虽狼狈却难掩清秀的面容和不同于寻常百姓的谈吐,但最终还是看在银子的份上,给了他几个冰冷的粗面饼子和一件打满补丁、散发着汗味的褐色短褐。
林墨轩几乎是抢夺般抓过饼子,狼吞虎咽,粗糙的食物刮过喉咙,他却觉得胜过以往任何珍馐。
他换下那身显眼的月白首裰,团起来塞进干草堆,穿上短褐,又将脸上、手上涂满泥污,乱发披散,看上去总算像个逃荒的流民了。
他将那身代表过去身份的首裰埋入土中,如同埋葬了他的过去。
此后的路途,便是无尽的苦难与见闻。
他混迹于流民、乞丐和行商之中,沿着运河北上。
越往北走,眼前的景象便与他记忆中诗书里描绘的繁华盛世相差越远。
运河两岸,不再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取而代之的是大片抛荒的田地,枯黄的杂草在风中摇曳。
衣衫褴褛的农民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拖家带口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蹒跚而行,偶尔有官府的小吏骑着瘦马,挥舞着皮鞭催逼着寥寥无几的税粮,吆喝声与孩童的啼哭声混杂在一起。
他曾在一個渡口,亲眼目睹一个老翁因为缴不起所谓的“过路钱”,被税吏一脚踹下河堤,浑浊的河水瞬间吞没了那孱弱的身影,周围的人群却只是默默地看着,无人敢出声,脸上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悲戚。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才强忍住冲出去的冲动。
他想起了父亲曾说过的话,“居安思危”,可眼前这哪里是“安”?
这分明是末世将临的惨象!
他曾在一个破败的驿站墙垣上,看到模糊的邸报残片,上面竟还写着“西海升平”、“百姓安居”之类的辞藻,与现实对比,显得无比讽刺。
他也曾试图用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一枚上好的松烟墨锭,向一个看似有学问的老者换些食物,那老者拿着墨锭,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叹道:“是好墨啊,可惜……这世道,笔墨纸砚填不饱肚子,文章道德换不来活路。”
说罢,将墨锭还给他,只给了半块麸皮饼子。
林墨轩默然,他将那锭曾经视若珍宝、用来书写圣贤文章的墨,用力掰成几段,扔进了路边的臭水沟。
那个只知道研读经史子集、憧憬着金榜题名的书生林墨轩,正在这残酷的流亡路上,一点点死去。
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做。
帮人扛过行李,虽然没几下就肩膀红肿;在码头上抢着干过卸货的零活,差点被沉重的货包压垮;甚至学着乞讨,在别人鄙夷或怜悯的目光中,接过那一点点残羹冷炙。
尊严在生存面前,变得无比廉价。
他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在官兵巡查时低头缩颈,混入人群;学会了在地痞流氓找麻烦时,毫不犹豫地钻进肮脏的巷弄逃跑。
他的身体日渐消瘦,皮肤变得粗糙黝黑,但眼神却愈发沉静,偶尔闪过的光芒,锐利而冰冷。
他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心中的悲恸与仇恨,如同被反复锤炼的铁,逐渐凝聚成一种坚硬的、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
他无数次在深夜无人处,拿出那半块玉佩摩挲,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肩負的血海深仇和家族覆灭的真相。
魏忠贤!
东厂!
还有那些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这个名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里。
经过两个多月的跋涉,他终于踏上了辽东的地界。
这里的风貌与江南水乡截然不同,天空显得格外高远,风也带着一股粗粝的寒意,刮在脸上生疼。
土地辽阔,但往往显得荒凉,村落更加稀疏,人们的脸上带着一种江南少见的剽悍与警惕。
越靠近辽阳,气氛越发紧张。
道路上时常能看到一队队行色匆匆的明军骑兵奔驰而过,盔甲上沾满尘土,面带风霜。
运送粮草辎重的车队绵延不绝,押运的官兵神情严峻。
有关“建州女真”、“努尔哈赤”的议论也开始传入他的耳中,伴随着“掠边”、“挑衅”、“打仗”等字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辽阳城,作为辽东都司的治所,是整个辽东军事、政治和经济的中心。
当林墨轩远远望见那座巍峨矗立、城墙高厚的巨城时,心中百感交集。
城墙之上,旌旗招展,甲士林立,刀枪的寒光在日光下闪烁。
城门处盘查严密,士兵仔细查验着每一个入城者的路引身份。
林墨轩的心提了起来,他没有路引,这是个天大的麻烦。
他混在等待入城的人群中,仔细观察。
他发现,对于那些挑着担子、推着车子,明显是来做小买卖的农户、匠人,以及一些穿着长衫、看似读书人的人,兵丁盘查得相对宽松,更多的是检查有无携带违禁兵器。
而对于形单影只、衣衫褴褛的青壮男子,则格外严厉。
他沉吟片刻,走到一个无人角落,将本就破旧的短褐又撕扯了几下,弄得更加狼狈,然后从地上抓了些土,不仅抹在脸上,还在头发间揉搓,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逃难而来的落魄书生。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低着头,随着人流向城门挪去。
“站住!
路引呢?”
一个守门兵丁粗鲁地拦住了他,上下打量着。
林墨轩刻意让声音带着些江南口音的软糯和颤抖,躬身道:“回……回军爷,小生是南首隶来的读书人,家乡遭了灾,族人离散,一路逃难至此,路引……在路上遗失了。”
那兵丁皱起眉头:“没有路引?
形迹可疑!
跟我走一趟!”
旁边一个像是小旗官的汉子走了过来,看了看林墨轩,见他虽然狼狈,但身姿挺拔,眉眼间确有几分书卷气,不似奸猾之徒,便问道:“既是读书人,可有功名?”
林墨轩心中一动,忙道:“小生只是童生,尚未进学。
不过……认得几个字,也会写字算数。”
他不敢说自己有秀才功名,那太引人注目。
小旗官对先前那兵丁摆摆手:“算了,看他这怂样,也不像是女真细作。
如今城里正缺识文断字的,是骡子是马,进去自有分晓。
交五文钱入城费,快走快走!”
林墨轩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从贴身内袋里摸出仅剩的几枚铜钱,数出五文递上,连声道谢,低着头,快步走进了辽阳城那高大、幽深的城门洞。
阴影笼罩了他,也暂时遮蔽了他过去的伤痕与未来的凶险。
当他终于站在辽阳城内的街道上时,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尘土、食物香气和无数人生活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街道宽阔,但尘土飞扬,两旁店铺林立,贩夫走卒吆喝叫卖,***、蒙古人、女真人……各色人等穿梭其间,语言各异,神情或精明,或剽悍,或麻木。
这里没有江南的精致温婉,只有边塞重镇特有的粗犷、混乱与活力。
他茫然地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未来如同一片浓雾。
但他紧紧攥着怀中那半块玉佩,感受着那冰冷的硬度。
活下去,在这里活下去,然后,等待,积蓄,复仇。
这是他唯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