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晨雾未散的咸阳城己苏醒。
楚云跟着墨玉穿过尚冠里的闾巷,青石板路上蒸腾着露水,沿街的陶窑传来窑工拍打泥坯的声响。
远处市门缓缓升起,悬着的青铜漏壶叮咚作响,商贩们推着装满漆器、布帛的木车,在关卡前排队核验市籍。
"记住,咸阳分九市。
"墨玉将一枚半两钱塞进他掌心,"我们现在去柳市,那里多是三辅百姓交易山货。
"她侧身避开迎面而来的驷马轺车,车舆朱红漆纹刺得楚云眼疼——那正是《汉官仪》记载的二千石官员车驾。
踏入市廛,热浪裹挟着葱姜蒜香扑面而来。
楚云攥紧腰间钱囊,看着屠夫抡起青铜屠刀分割牛羊,血沫溅在刻着"市正"铭文的衡器上。
卖卜的术士摇着龟甲,口中念着"太乙数占";西域胡商摊开波斯地毯,用生硬的秦语吆喝"夜光璧,照见人心"。
"小心!
"墨玉突然拽住他后领。
几辆满载粟米的牛车疾驰而过,车轴转动的吱呀声震得耳膜生疼。
楚云这才注意到,市中竟无现代意义上的交通规则,行人与车马在狭窄巷道里摩肩接踵,全靠此起彼伏的吆喝避让。
在酒肆前驻足时,楚云被柜台后蒸腾的热气吸引。
酒保用陶瓮舀出浑浊的黍酒,碗沿还浮着米粒。
邻桌几个隶臣啃着粟饼,谈论着骊山陵又死了多少刑徒;高台上的豪商们则用漆耳杯饮冰镇米酒,青铜冰鉴里的碎冰折射着日光。
"秦人以十月为岁首,下月便是上计。
"墨玉掰碎一块炊饼,喂给围在脚边的流浪犬,"届时各郡县赋税、人口数据都要呈送内史府。
徐福的船队...怕是要趁机夹带私货。
"她突然压低声音,指了指街角两个装作贩履的人——那两人腰间缠着的革带,分明是玄甲卫特有的云雷纹。
暮色渐浓,楚云跟着墨玉穿过横桥。
渭水在脚下奔涌,远处阿房宫的飞檐刺破晚霞,恍惚间竟与记忆中故宫的剪影重叠。
路过章台宫时,他听见编钟与竽声混着歌女吟唱《秦风》,歌声里唱着"蒹葭苍苍",却带着与现代截然不同的苍凉韵味。
回到墨家据点时,楚云的鞋底沾满了咸阳的泥土。
他摸着墙上刻着的《备城门》机关图,突然摸到某处凸起——竟是个现代才有的五角星符号。
墨玉端着热水进来,见他神色有异,挑眉道:"明日带你去丽山园,那里...或许有你血脉的秘密。
"夜深人静,楚云枕着粗麻枕头,听着更夫梆子声由近及远。
窗外,咸阳城的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而远处徐福船队的灯火,正顺着渭水出发。
晨光穿透墨家医庐的麻纸窗棂时,楚云正对着竹简上的篆文发怔。
墨玉将削好的竹简推到他面前,青铜小刀在案几上敲出清脆声响:"连咸阳二字都不识,你当真不是秦国人?
"楚云喉头发紧,目光扫过简册上蜿蜒的笔画。
课本里的《峄山碑》拓片突然浮现在脑海,可真正面对这些带着金石气的文字时,他却像个目不识丁的稚童。
"我...我是巴郡流民。
"他扯出个谎,"幼时家中遭灾,没读过书。
"墨玉狐疑地盯着他,忽然提笔在简牍上写下"楚"字:"既是流民,总该知道自己姓氏写法?
"楚云盯着那个字的垂脚如刀刻般凌厉,恍惚间想起现代简体字的模样,手心沁出薄汗。
他颤抖着临摹,却将笔画顺序写得颠三倒西。
"罢了。
"墨玉夺过竹简,"从最基础的《仓颉篇》学起。
"她展开泛黄的帛书,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仓颉作书,以教后嗣","秦人以书同文治国,你连字都不识,如何在咸阳立足?
"午后,墨玉带他来到市廛角落的户籍署。
衙役翻着泛黄的简牍,粗粝的手指划过"戍卒""赘婿"等字样:"新附民要入籍,得有保人。
"墨玉将刻着墨家徽记的玉牌拍在案上:"我作保。
"衙役瞥见玉牌,态度顿时恭敬起来。
填写户籍时,楚云握着毛笔的手悬在简牍上方。
墨玉替他写下"籍贯巴郡",在"年龄"处顿了顿:"十九岁?
看着倒像未及弱冠。
"楚云想起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喉结滚动:"家中遭难...长了些风霜。
"当夜,墨玉教他辨认官府文书上的令状。
烛火摇曳间,她的影子与竹简上的篆文重叠:"记住,左丞相隗状的状字,犬旁不能写成大。
"她突然凑近,楚云闻到她发间艾草的气息,"明日带你去见内史府的熟人,办好户籍后,就能去市籍署领市籍了。
"楚云摩挲着新刻的木牍身份证,上面"楚氏云"三个篆字歪歪扭扭。
墨玉倚在门框上轻笑:"字写得这般差,日后可别说是墨家教的。
"她转身时,楚云偷偷用指甲在木牍背面刻下"2023"——这个不属于大秦的年份,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更鼓响起时,楚云望着窗外的北斗七星。
在现代,此刻或许正是考古队整理文物的时刻。
而在大秦的夜色里,他握着刻有现代日期的木牍,突然意识到:想要活下去,不仅要学会书写篆文,更要将自己彻底变成"楚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