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途中,马蹄嗒嗒、竹叶簌簌,乐悠坐在宽敞华贵的马车之中,面对闭目养神、面若冰霜的凌王,大气也不敢喘。
这却知山,认出她了吗?
乐悠心中暗暗复盘,天颂147年,也就是十六年前,五岁的却知山被送至西渺为质,那年乐悠刚刚出生,尚在襁褓。
乐悠童年,父皇母后以她体弱为由,鲜少许她踏出她的雪霞宫。
便是出去,也怕她畏光畏风,嘱咐她裹好头巾与面纱。
却知山虽在西渺待了七年,却未曾见过她。
还好还好,没有暴露,乐悠暗自安慰自己。
只听“吁”的一声,马夫御停马车、拉开厢门,恭请凌王回府。
凌王缓缓睁开眼睛,首视乐悠,示意其先下去。
乐悠望了望车厢离地面的高度,有些迟疑,歉意地吐吐舌头。
马夫见状,立刻请罪:“小的该死,王爷素来骑马,今夜回府这马车要的急,匆忙间竟忘了准备马凳,小姐踏着小的下来吧。”
说罢,马夫作势俯身跪地。
乐悠连连摆手,她还是公主时便不爱使唤奴才,更何况此时落魄。
凌王似嫌两人磨叽,双手扶住门框,身子探出车厢,轻盈落地。
接着转身,竟将乐悠打横抱出了马车。
事情电光火石间发生,乐悠反应过来时己经贴在凌王胸前。
她赶紧挣扎,凌王就势放她下来,脸上始终没有表情。
马夫惊诧,凌王向来冷傲,连妙容娘子下马也未曾扶过一二,今日怎会转了性子,实在诡异。
但他努力保持镇静,垂下头假装未曾看见先前一幕。
乐悠则烧红了脸。
十六年来,除去父皇,以及幼时在飘渺江畔遇见的玩伴大岩哥哥,她从未与其他男子如此亲昵,她拢了拢兜头披下的墨色长袍,将自己更加隐藏在阴影之中。
却知山似乎不以为然,轻声一句“跟上”,便大步向府内走去。
原先将乐悠挡在府门外嘲笑辱骂的府兵,如今列队成排,随着凌王的靠近,一个个弯下身去恭敬敬礼。
凌王步伐大,乐悠只得在后小跑跟上。
凌王合身的外袍,披在乐悠身上却有一大截富余,拖泥带水地扫在地上,乐悠跑得气喘吁吁。
前面凌王似乎感受到乐悠的吃力,竟配合她的步伐放慢了脚步。
乐悠终于有余力观察府中情形。
这王府院墙高耸,出了正厅则是玄色大理石铺成的中轴线,两侧配殿对称得一丝不苟。
后花园也不似妙容别苑精美雅致,只见树木挺拔、绿篱修剪得整齐划一,仿佛行兵打仗一般。
后花园东西两侧能隐约看见两排厢房,估摸是供将士、谋士、江湖人士等客卿住宿。
凌王内宅则位于后花园北端,也是王府最深处,由比府墙稍矮的围墙围合成西合院落。
墙外种着郁郁葱葱的翠竹,墙内会客厅、起居室、书房、卧房等一应俱全。
宅院无甚装饰,谈得上朴素,且只有宅门外候着两个侍卫听凭吩咐,宅内竟无一个奴仆。
凌王立在院中,月光皎洁,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圣洁、孤独的光芒,他冷声说道:“以后,你一人负责这院内所有杂活。”
乐悠顿觉满头是包:“比如说?”
“打扫房间、浆洗衣物、递茶送水、种花除草,你能想到的,都要做。”
凌王语气认真,并不似在开玩笑。
乐悠听罢,像泄了气的皮球,服侍紫玉姐姐可没那么繁重的工作。
她没好气地问道:“那现在需要服侍您沐浴更衣吗?”
“呵,你倒是想得美。”
说罢凌王向书房走去,忽而又顿住脚步,说道:“留你在内宅,是因为你姐姐有替本王办事的潜力。
拿你做个砝码,切勿自作多情。”
说罢径首走入书房。
乐悠默默翻了个白眼,心想阁下才是自作多情之人吧。
你为何留我与我何干,找机会加入你密谋的刺杀组织,杀了那武帝才是正事。
今夜算是死里逃生,乐悠顿感疲乏,自己在院内西侧摸索出一间卧房,简单洗漱后便和衣而眠。
这夜,一向浅眠的乐悠睡得很沉,梦中思绪纷飞。
她梦见父皇见她举在肩头,立于城墙之上看万家灯火,母后在旁浅浅微笑;梦见自己“英勇”地从堂哥们的“魔掌”之中救下大岩哥哥,为他摘下满身苍耳;梦见那些天空湛蓝的午后,她与大岩哥哥悠闲地躺在缥缈河畔,嗅着青草的清香、听着雀鸟的吟唱。
梦中岁月悠悠,仿佛此生都能这般幸福……睡梦中,似乎有人坐于床前,缱绻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面庞。
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想继续徜徉在这甜美酣梦中,用这一丝美好做药,舔舐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悲凉。
……翌日清晨,乐悠被窗外兵器碰撞的清脆之声吵醒。
她略开一丝窗缝,只见却知山与一白衣男子在院中比剑。
两人招式太快看不清模样。
却知山攻击快如闪电、凌厉如狂风,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流光般的弧线。
白衣男子防御优雅而流畅,仿佛步步踏在春风之上,招式间透露着淡泊的气息,宛如一片纯净的云彩。
却知山行动间不经意地向乐悠所在之处瞥了一眼,与她视线撞了个满怀,忽地收住招式,向白衣男子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本王想起有要事须得处理,今天暂且算个平手,来日再战罢。”
白衣男子也不多言,略一欠身,潇洒地向院外走去。
却知山收起剑锋,又向乐悠房间望去,乐悠心下慌张赶紧关窗。
只听窗外他沉声道:“日上三竿还不起来干活,莫非要本王伺候你起床?”
“不敢不敢,马上出来,马上出来。”
乐悠认怂。
乐悠赶紧转身整理床铺,发现床头整齐地叠放着衣袜鞋子,连面纱也一应俱全。
看那样式与昨夜遇见的府中婢女们的衣物无异,可这料子,咦,怎的竟是西渺独有的云中锦?
这锦缎绵软,穿上便像披着云朵一般,色彩也像阳光透过云彩般柔和,故称云中锦。
当年西渺帝后宠溺乐悠,所有的衣物皆用此锦制成,养得乐悠娇嫩,后来逃亡时,粗布麻衣常常刺得她皮肤一片红疹。
乐悠一边感慨这王府奢靡,奴婢也能享受这么好的待遇,一边快速地穿好衣服鞋袜,没想到所有衣物都格外合身。
莫非,却知山昨晚真的来过她的房间?
乐悠回想起昨夜半梦半醒间拂过面庞的手掌,刷地羞红双颊,又赶紧摇头驱除这奇思怪想。
这凌王对她冷若冰霜,怎会如此行事,想必是内务府阅人无数,昨夜在院中见过跟随在凌王身后的她,便对尺寸了然于胸了吧。
想通此事,乐悠推门而出。
却知山立在朴树下,树影斑驳,他看见焕然一新的乐悠,有些恍惚。
“王爷,您看我先做什么?”
乐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回过神来,向起居室走去:“先用早饭。”
说罢,院外婢女提着食盒鱼贯而入,窃窃私语传入乐悠耳中。
“凌王今日好兴致,竟在府中用膳。”
“是啊,以往此时早去了军中。”
“对啊,且今日口味也变了,以往甜食半点不沾的。”
乐悠立在院中,呆呆看着婢女入内摆好餐食又默默离去,心下思忖却知山那句“先用早饭”是邀她一起吗。
只见却知山不耐烦地说道:“还不过来。”
乐悠赶紧进入起居室,隔着案几乖乖跪坐在凌王对面,看着桌上各色美食心下欢喜,管他意欲何为,吃饱才有力气干活嘛。
这凌王吃饭实在奇怪,只粗浅用了些清粥小菜,桂花藕粉糕、核桃酥、枣泥蜜饯这些甜食,轻轻夹起,未到嘴边又百般嫌弃地放入乐悠碗里。
乐悠偷乐,刚好都是她爱吃的,甜滋滋的十分美味,难得有这机会必然吃个回本!
只是,这面纱实在碍事,大大地拖慢了她的进食速度。
“摘下面纱吧,以后在我面前,不必戴这劳什子。”
凌王冷声道。
乐悠乖顺地取下面纱,又不安地嘟囔道:“不能不戴啊。”
凌王品着龙井,皱眉不解:“嗯?”
乐悠声音细若蚊吟:“亲人曾嘱咐,我太美了,务必遮掩。”
凌王一口热茶几乎喷在乐悠脸上:“貌若无盐,大可不必。”
接着又补充一句:“若见其他人,还是戴上吧。”
说罢,起身朝外走去,嘴角若有似无噙了一丝笑意,似被乐悠逗乐。
到了门边,又嘱咐:“吃完洗碗,打扫房间,替我洗衣,不准偷懒。”
“知道了,知道了。”
乐悠继续大快朵颐,竟未起身送过凌王。
凌王摇头,也未打扰,提步往外。
乐悠忽然想到什么,从美食中抬起头来,叫住凌王:“王爷,您什么时候回来?”
凌王挑眉,“问这作甚?”
乐悠心思转了转,随口一编:“我怕等不到您回来。”
凌王像是十分享用这突然的关心,语气倒也和煦些:“亥时归来。”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每日都回。”
说罢凌王转身离去。
酒足饭饱,乐悠开始盘算自己的复仇计划。
原先想跟随紫玉前往南霸的计划怕是难以继续。
如今凌王押她为质,是为了多一个牵制紫玉的筹码。
可若乐悠能证明自己比其他美人更有刺杀武帝的本事呢?
她们皆为凌王棋子,想必他也不介意让乐悠替他人出征。
那么,乐悠若习得秘术,在来年比试中赢过其余美人,她便有机会进贡南霸武帝,替父母报仇!
现下只有一个难题,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如何打得过其他勤练秘术的美人?
乐悠略微沉吟,忽而眸中闪现兴奋的颜色。
是了!
趁着凌王出门办事,每日偷偷溜去谜山,晨去暮归,学习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