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彧觉得自己这神当得多少有点“诈骗”嫌疑——别的神挥挥手能掀翻云海,跺跺脚能震碎山峦,他顶多……在凡人梦里掀掀人睫毛,还是那种第二天醒来就忘的程度。
可架不住名声响啊。
三界诸神提起他,嘴角能撇到下巴:“哦,那个‘欲望’啊。”
凡人更是把他传得神神叨叨,明明他连凡人的一根头发丝都影响不了,却被安了无数罪名——谁家小娘子多看了书生两眼,是他勾的;哪个贩夫走卒多赚了两文钱,是他诱的。
到最后,他成了诸神里最拿不出手的“反面教材”,连刚修成人形的小妖都敢在背后嘀咕:“听说了吗?
那个綦彧啊,专门教人造孽呢。”
他倒不恼。
神力稀松平常?
没关系。
被当成错误的代名词?
也能忍。
毕竟他从诞生那天起就跟别的神不一样——别人要万神敬仰、香火鼎盛,他偏觉得那玩意儿吵得慌。
他想要的从来简单:一双眼睛,只看他;一世光阴,只陪他。
于是某天,綦彧揣着兜里仅够买张凡间单程票的神力,对着漫天诸神翻了个白眼:“走了,找我的‘一对儿’去。”
至于那些诋毁和轻视?
等他带着心上人回来,高低得让这帮家伙看看——神不一定要掀翻云海,能攥紧一个人的手,才是最厉害的神通。
綦彧对着殿角那面蒙尘的铜镜拢了拢袖口。
乌黑的发丝像淌落的墨色丝绸,垂在肩头时泛着柔和的光。
镜里映出他那张过分惹眼的脸——左眸是熔金般的琥珀黄,右眸是浸了雨的天空蓝,两色瞳仁在光线下流转,偏偏配着瓷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唇线勾勒得像画师精心描过的弧线,连耳垂上那枚细银环都晃得人眼晕。
他穿的是最素净的月白长衫,料子是百年前信徒供奉的云锦,如今在他身上却透着股不染尘埃的仙气,活脱脱一朵要被风吹折的白莲花。
可他自己垂眸整理衣襟时,眉峰微蹙的样子,又藏着股说不清的冷硬,像把收了鞘的剑,看着温吞,偏有股子生人勿近的酷劲。
殿门推开的瞬间,廊下的目光齐刷刷扎过来。
仙娥红着脸绞帕子,天将握枪的指节泛白,连廊边玉兰花都像忘了合拢花瓣——那痴迷几乎要淌成水,黏在他发梢、衣角,恨不得把他拆开来细看。
可嘴里的话却像淬了冰:“看呐,这就是那个‘欲望’,仗着张脸勾引人……听说他连凡人的心思都管不好,神力弱得可怜,也就这张皮能看了……真不知天帝怎么容得下这种伤风败俗的神……”那些痴迷的眼神和刻薄的话像两条毒蛇,缠得他心口发闷。
綦彧扯了扯衣领,将那股子窒息感压下去。
他抬手拂开颊边一缕发丝,银环在耳垂上轻响一声,像是在跟这满殿的虚伪告别。
够了。
他转身迈步,月白长衫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将身后的窃窃私语和黏腻目光都抛在脑后。
他没回头,脚步却慢了半分。
脑海里忽然撞进几百年前的画面——那时神殿还没这么冷清,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屁孩不知从哪儿钻进来,那小不点不知何时溜进殿的,踮着脚扒着门槛,先往殿里瞅了两眼,见綦彧正垂眸理着袖边的银线,忽然“嗤”地笑出了声。
不是嘲弄,倒像发现了什么稀罕事,清亮亮的。
他仰着脏乎乎的小脸,眼睛瞪得溜圆:“他们都说你是‘欲望’,眼里该藏着钩子才对……可你看我的时候,眼睛里干干净净的,比山泉水还清呢。”
綦彧抬眸,两色瞳仁在光线下流转,映得那孩子更显瘦小。
他被这首白的话逗笑了,唇角弯出个浅弧:“哦?
那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样?”
“好看!”
小不点答得飞快,又怕他不信,使劲点头,“比画里的仙女儿还好看!
等我长大了,我娶你!”
綦彧挑了挑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耳垂的银环:“你这凡人,倒真有意思。”
“我不光有意思!”
小不点急了,往前凑了两步,差点绊倒自己,“我以后肯定娶你!
到时候给你带糖,世界上最最最甜的那种!”
綦彧这下是真愣了,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
你知道世上最甜的是什么?”
“当然是糖啊!”
小不点想都没想,拍着胸脯,眼睛亮晶晶的,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夸,“而且肯定没有你好看!
你看你头发像缎子,眼睛像宝石,连耳朵上的圈圈都比镇上银匠打的好看一百倍!
等我娶你了,天天给你买糖,买最大颗的那种,让你含着糖笑,肯定更好看!”
綦彧垂眸看着他,两色瞳仁里映着那张小脸,像盛了两汪浅浅的光。
他没说话,只抬手,用指腹轻轻蹭了蹭那孩子沾着灰的脸颊,语气带了点促狭:“哦?
那要是我不喜欢吃糖呢?”
小不点一下卡壳了,皱着眉使劲想,半天憋出句:“那、那我就把世上所有甜的都找来!
蜂蜜、果子、麦芽糖……总有你喜欢的!”
綦彧被他这股认真劲儿逗笑了,指尖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你这小不点,倒会说。”
可等他处理完琐事回头,神殿里早没了那抹小小的身影。
后来听仙侍嚼舌根,才知道是被巡查的天将当成捣乱的小妖,给扔出了神界。
心口忽然泛起一阵空落落的寂寞,像被风吹过的荒原。
綦彧停下脚步,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他想起自己床榻边,至今摆着块磨得发亮的木牌。
那是后来他在殿角捡到的,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等你”。
几百年了,他总在夜深人静时摩挲那粗糙的刻痕。
此刻再想起,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浅的笑,眼里的冷意散了些,眼里化了点暖,是想起谁了吧,那笑意里裹着点淡淡的念。
廊下的议论还在继续,可那些声音突然就模糊了。
他要的从来不是这些痴迷又鄙夷的目光,不是三界供奉的虚名。
他要的,是当年那个小孩眼里的纯粹,是那句“不管哪个世界”的认真,是这木牌上“等你”两字背后,可能存在的一世一双。
綦彧抬步,这次的方向再明确不过——通往凡间的云阶。
去各种各样的世界也好,翻遍三界六道也罢。
他记着那双眼,记着那块木牌,更记着自己要的“一世一双”。
总不能,让那句童言,成了无人认领的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