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我把手机往桌上一扣,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
烟圈在台灯底下打着旋儿,像那晚梦里怎么也吹不散的雾。
——兄弟,你算是问对人了。
那个梦,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连梦里那股潮湿的土腥味都还在鼻腔里打滚。
我把它原封不动讲给你听,你就明白为什么我说“忘不掉”三个字有多轻飘。
我叫周野,我睁开眼的那一刻,鼻腔里灌满了铁锈和湿泥混合的腥气,像有人把废弃的火车头泡进雨季的坟坑里整整一宿。
脚底板传来冰凉的震颤,低头一看,我正站在一条老旧的铁路桥上,枕木缝隙里渗着黑水,像一条条细小的血管在呼吸。
铁轨往前后无限延伸,前端被浓雾吞得只剩一条模糊的银线,后端干脆连影子都没有,仿佛整座桥是被硬生生从世界里撕下来的。
“找人。”
——这个念头像钉子一样钉在我脑仁里,疼得我首抽气。
我不知道那人的名字、性别、年龄,甚至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人。
可我知道,如果我不走到桥那头把他带回来,我就永远醒不了。
这个念头比饥饿、恐惧、理智都更原始,像心脏自己长出了一张嘴,对我吼:去!
于是我抬脚。
第一步踩下去,枕木发出“咔”一声脆响,像老人关节里最后一点润滑油耗尽。
第二步,浓雾里飘来一股烧塑料的焦糊味,熏得我眼泪首流。
第三步,我听见桥下传来“咕咚咕咚”的回声,像有人在水里拖动沉重的铁链。
每走一步,那声音就近一分,仿佛我踏的不是桥,而是一根架在深渊上的琴弦。
可我没得选。
我的目标就钉在桥那头,像灯塔,也像绞刑架。
我必须找到“他”,否则我就会成为这座桥的一部分——枕木、铁轨、雾,或者桥下那串永远拖不完的锁链。
我咬紧牙关,把恐惧当燃料,一步一步往雾里扎。
我大概走了十来分钟,肺里灌满了铁锈味的潮气,脚底板被枕木硌得发麻。
就在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原地打转时,雾忽然像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桥头出现了。
那里杵着一间巴掌大的木屋,木板墙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像老人脸上结痂的老年斑。
门虚掩着,缝里漏出暖洋洋的橘黄色灯光,在这灰扑扑的世界里亮得刺眼,像有人把一块烧红的炭塞进了冰窟。
我几乎是扑过去的,手指刚碰到门板,一股炖肉的香味混着松木燃烧的噼啪声钻了出来。
那一刻,我喉咙里涌出前所未有的饥饿感,仿佛三天没吃饭的流浪汉闻到了年夜饭。
“进来吧。”
屋里有人说话,声音沙哑却透着股诡异的亲切,像老磁带倒带时的刺啦声。
我推门,门轴“吱——呀”拖长音,像在提醒我:这一步迈出去,就再也退不回来。
木屋里比外面暖和十倍,炉火舔着铁壶,壶嘴喷出的白雾在天花板上凝成水珠。
桌边坐着个老头,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铁路制服,肩章上的铜扣磨得发亮。
他面前摊着一张黄得发脆的纸,纸角卷翘,像被无数双手摸过。
“我就知道你会来。”
老头咧嘴笑,露出三颗金牙,“想回去?
容易,签个字。”
他把钢笔往我手里塞,笔杆冰凉,却带着一丝奇怪的体温,像刚有人攥过。
我低头看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名字,有的墨迹新鲜得反光,有的己经褪色成灰印。
最后一个空格空着,旁边用红笔圈了个小圈,像血滴。
“签了,桥那边的门就给你开。”
老头用指甲敲敲桌面,声音清脆得像铁轨相撞,“不签,你就跟前面那些没名字的雾待一块儿,永世别想醒。”
炉火“啪”地爆了个火星,溅在我手背,烫得我浑身一哆嗦。
我盯着那个空格,心脏擂鼓似的——这就是机会,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一笔下去,我也许就能从这场噩梦里滚出去;不签,就得继续当桥上徘徊的孤魂野鬼。
老头不紧不慢地往搪瓷缸里倒热水,茶叶梗上下翻腾,像溺水的虫子。
他抬眼看我,目光浑浊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我咽了口唾沫,笔尖悬在纸上,墨汁凝成一颗将坠未坠的黑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