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我不是伶舟氏,你当如何?”
清禾的眼睛像浸在墨汁里的黑宝石,纯粹又浓郁,黑得那般澄澈,仿佛能将周遭的光亮都吸纳进去,只余一片深邃的黑,干净又夺目。
“我会追随心之所向,而我的心之所向是你,也只有你!”
李范收起平日里的所有戏谑,灼灼目光,似要探清那墨色后的本意。
——长安的晨光漫过朱雀门的铜环时,禁卫们正将最后一具染血的甲胄抬出大明宫。
开沅二年(公元714年)的五月,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厮杀的腥气,却己被初夏的暖风渐渐吹散。
大理寺的差役们正逐街张贴布告,墨迹未干的字里,“太安公主谋逆伏诛”几个字格外刺目。
卖胡饼的老汉掀开蒸笼,热气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听说了吗?
昨夜宫里动了刀兵,相王的人没费多少力气就成了。”
旁边挑着菜担的农妇啐了一口,“这些年公主府的人在街上横得很,早该治治了。”
东宫的梧桐树下,新帝正对着一幅舆图出神——案上的青瓷瓶里插着刚折的石榴花,艳得像要滴出血来。
“传旨,”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青年人少有的沉稳,“各州刺史凡在景龙年间因依附外戚升迁者,一律核查替换。”
侍立的内侍刚要应声,又被他叫住,“还有,清查天下寺院,凡非法占田、逃避赋税者,全部还俗归农。”
江南的运河上,漕船比往年多了三成。
船工们号子唱得响亮,“今年圣人免了杂役,多跑两趟就能给娃添件新衣裳!”
岸边的纤夫抹了把汗,望着远处升起的炊烟笑了——那烟里没有了往年官吏催租的哭喊声,只有晚归农人扛着锄头的身影。
陇右的军寨里,新到的粮草正被搬进仓廪,校尉拍着士兵的肩膀,“圣人说了,戍边满三年者,家眷可迁入内地,免徭役五年。”
角落里擦弓的老兵抬起头,眼里的光比刀鞘上的铜饰还亮,“等打完这仗,就能回去看俺那刚出生的小孙子了。”
长安西市的胡商们又开始讨价还价,波斯锦的摊子前围了不***人。
“听说西域的商路又通了,”梳着双环髻的少女摸着一匹云锦,“阿耶说今年丝绸卖得好,中秋就带我去看灯。”
旁边的胡姬笑着摆手,“我们波斯的香料也到了新货,保准让你家郎君闻着就欢喜。”
夜渐深时,大明宫的更鼓声透过云层传向西方。
皇城根下的老吏抬头望着星空,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雾泽天称帝时的乱象,又想起中宗复位后的荒唐,眼眶慢慢湿了。
远处的坊市己渐渐安静,只有巡夜武侯的梆子声,一下下敲在太平的夜里,敲得像新生的脉搏。
天快亮时,新帝走出宫门,站在丹陛上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
晨风中,他年轻的脸上没有了昨夜的凝重,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舒展——那是历经数载纷争后,一个王朝终于踏上正轨的模样。
江南的梅雨刚过,窦府后院的晒场上,雪白的生丝正摊在竹匾里透气,像铺了层揉碎的云。
窦云提着裙摆从廊下走过,指尖拂过晾着的一匹湖绫,那料子滑得像晨露,是湖州新送来的上品。
“阿妹,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窦明的声音从月亮门边传来,他手里拎着个锦盒,打开是枚赤金镶珠的步摇。
“织染署的人刚来过,说今年的贡丝比往年多结了三成利,这是给你的谢礼。”
窦芸笑着别上步摇,珠串叮咚响:“阿兄又哄我,定是西域的商队到了,那批妆花缎卖了好价钱吧?”
她眼角瞥见账房先生正抱着账本往书房去,封皮上“扬州商号”西个字透着喜气。
傍晚时,运河码头的漕船开始装货,一箱箱叠好的绸缎被搬上船,最上面那箱绣着缠枝莲,是要送往上京的。
窦明站在栈桥上,望着船工们用红漆在箱角画了个“窦”字,忽然回头对妹妹道:“过几日随我去湖州收新丝?
听说今年的春蚕结的茧子,比往年重三分呢。”
窦芸望着远处帆影渐远,风里飘来缫丝坊的木槌声,一下下,敲得像家里银库的钥匙在响。
湖州码头的风带着水汽,窦云跟着窦明走下船时,腰间的玉佩轻轻撞着青布长衫的下摆。
她束着鸦青的发,额前留着薄薄一层刘海,眉眼本就清丽,此刻换上男装,倒添了几分温润如玉的俊气。
“窦公子这边请!”
本地的蚕农头领早己候着,见了窦云,眼睛首发亮,“这位是……?”
“舍弟,窦云。”
窦明笑着拍了拍窦芸的肩,“初来湖州,让他长长见识。”
窦云拱手时,指节微微用力——这是她练了好几日的男子礼数。
旁边卖茶的姑娘递过茶碗,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红着脸低下头:“公子慢用。”
不远处,几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正偷偷瞧着,见她望过去,又慌忙转过身,裙角扫过石阶,带起一阵细碎的笑声。
一行人往蚕坊去时,路过绸缎铺,老板娘隔着柜台搭话:“窦老板,这位小公子生得真好,怕是湖州城里的姑娘,没几个能配得上呢。”
窦云耳尖发烫,只得转头去看路边的桑田。
桑叶绿得发亮,风过时沙沙响,倒像替她掩去了那点不自在。
窦明在一旁低笑:“你这模样,再留几日,怕是要被人请去做女婿了。”
她抬手扯了扯长衫的领口,假装没听见,眼角却瞥见墙根下,一个穿藕荷色裙子的少女正踮着脚望过来,见她转头,慌忙躲到了树后,只露出半片泛红的脸颊。
湖州的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窦云正听窦明说着今年生丝的市价,肩头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对不住,对不住!”
一个瞎眼道士慌忙作揖,枯瘦的手指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
他刚要转身,却忽然顿住,手在袖中掐了个诀,脸色慢慢沉下来:“这位公子……还有旁边这位,气度非凡,想来家资丰饶。
只是贫道算出,府上近日恐有一劫,若能寻得壬辰时出生的贵人相助,方可化解。”
窦明眉头一皱,刚要呵斥,窦云己拉了拉他的衣袖。
道士也不纠缠,捋着稀疏的胡须,摸索着墙根走远了。
“江湖骗子的套话罢了,”窦明嗤笑一声,“咱们窦家的生意稳如泰山,哪来的劫数?”
窦云望着道士远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先不管这些,去蚕农家里看新丝吧。”
忙完湖州的事,兄妹俩坐马车回扬州。
“今年的生丝果真是上上乘的,柔软又不失光泽,”窦云感慨道,“用作朝廷的贡丝也是……”马车的颠簸刹然停下,两兄妹身体不由地向前踉跄。
刚过一片竹林,“驭~”,马夫突然勒住缰绳。
“怎么了?”
窦云掀开车帘问,脸上还挂着一丝不悦。
马夫指着前方:“小姐,路中间有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