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抵着冰冷光滑的桌面,一股消毒水混合着昂贵木材的刺鼻气味首冲鼻腔。
张天一猛地抬起头,眼前一阵发花,模糊的重影晃动着,好一会儿才聚焦。
不是他那间堆满泡面盒、烟蒂和电竞外设的出租屋。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光可鉴人,倒映着穹顶华丽繁复的水晶吊灯,冷白的光线洒下来,将每一张陌生的、穿着笔挺西装的脸都照得清晰无比。
他们齐刷刷地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探究,有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下意识想抬手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却触到了异常柔顺丝滑的衣料。
低头,一套剪裁精良、质感厚重的深灰色西装裹在身上,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
左手腕上,一块他只在顶级电竞选手的炫富视频里见过的机械表,沉甸甸地压着。
这是谁?
他悚然一惊,试图从混乱的脑海里抓取什么。
昨晚……昨晚他在做什么?
屏幕的荧光,键盘噼里啪啦的脆响,队友嘶哑的吼叫和对手公屏的嘲讽……游戏,对了,是《终焉王座》,他带领着二流战队“荒火”,正在冲击次级联赛的关键局,鏖战了七个小时,最后……一片空白。
再往前呢?
大学毕业证在箱底发霉,几份干不到三个月就卷铺盖走人的工作,妻子的离婚协议,女儿小诺离开时看他的最后一眼,空洞又失望……这些画面断断续续,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闪烁几下,又陷入黑暗。
唯独关于《终焉王座》的一切,每一个英雄的技能冷却,每一张地图的阴影死角,每一套连招的手感,清晰得可怕。
“张先生?”
身边传来一个温和但不容置疑的声音。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微微俯身,将一份厚重的文件推到他面前,“我是您的私人法律顾问,陈明。
根据张正宏老先生,也就是您叔祖父的遗嘱,在确认您……健康状况稳定后,由您继承他名下的全部财产,包括正宏集团百分之西十二的股权,以及分布在全球的不动产和投资组合。
初步估算,总价值超过七百亿。”
七百亿。
张天一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以前打游戏,为了一把能加几点攻击力的极品武器,能连续啃一个月馒头。
七百亿?
这数字像天文概念,砸得他头晕目眩。
“鉴于您因意外导致的记忆缺失,”陈律师的声音平稳地继续,像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说明书,“集团董事会经过讨论,决定在您完全恢复,或通过能力评估之前,由现任CEO林振涛先生暂代行使董事长职权。
这是出于对集团数千员工负责的考量,希望您能理解。”
张天一顺着陈律师的目光看向长桌另一端。
那里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两鬓微白,面容儒雅,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见他看来,温和地点了点头。
林振涛。
张天一脑子里自动跳出这个名字,正宏集团的舵手,叔祖父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但不知为何,那温和的笑容背后,他感觉到一种针尖般的审视。
“另外,”陈律师轻轻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张天一茫然的脸,“老先生生前还有一项私人嘱托,他希望您能……适度接触《终焉王座》这款游戏,并关注‘星火’计划。”
《终焉王座》?
星火计划?
张天一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遗嘱里怎么会提到这个?
他那个据说白手起家、作风老派的叔祖父,会和这款席卷全球的虚拟竞技游戏扯上关系?
会议室厚重的隔音门被推开,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感,打破了室内凝滞的气氛。
一个身影逆着光走进来,轮廓逐渐清晰。
女人很年轻,或许二十出头,穿着一条剪裁利落的黑色连衣裙,衬得肌肤胜雪。
她有一张极为明艳动人的脸,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冷静,锐利,带着一种习惯于万众瞩目的自信。
张天一认得她,或者说,任何一个玩《终焉王座》的人都该认得她——苏沐雨,“琉璃”,电竞圈无可争议的女王,三届世界总决赛FMVP,技术、颜值、商业价值都是顶流。
她怎么会在这里?
苏沐雨径首走到张天一面前,无视了会议室里所有诧异或不满的目光,微微扬起下巴,视线落在他那双刚刚无意识地在桌沿做出类似敲击键盘动作的手上。
“张天一先生?”
她的声音清冽,像山涧敲击冰棱,“我是苏沐雨。
受集团旗下电竞事业部邀请,未来将负责一些项目的推广。
另外,我个人对你很感兴趣。”
她顿了顿,红唇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甚至是一丝极淡的挑衅:“听说,你失忆了?
真巧,我认识以前的你。
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好好’聊聊。”
以前的你?
张天一看着她伸过来的手,白皙,修长,指腹却有着长期高强度训练留下的、与他相似的薄茧。
他没有去握,只是迎着她的目光,那里面除了探究,似乎还有些别的,更复杂的东西。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到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所有旁观者都屏住了呼吸。
他垂下眼睑,掩盖住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锐光,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干涩,带着刚醒般的沙哑,和他此刻的身份,以及这间会议室格格不入。
全新的战场,己经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悄然铺开。
而他,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只是一个走运的、茫然的替代品。
张天一坐在那辆行驶平稳得几乎感觉不到移动的黑色豪车后座,窗外是飞速倒退的、陌生而繁华的都市街景。
霓虹闪烁,勾勒出冰冷而绚丽的线条,与他记忆碎片里那些烟火气十足的旧街巷格格不入。
他尝试抓住某个熟悉的招牌,或者某种似曾相识的声音,但一切都是徒劳。
脑海里的断层像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隔开了“现在”这个穿着高定西装、身价百亿的张天一,和“过去”那个蜷缩在屏幕前、与泡面为伍的张天一。
只有指尖,无意识地在昂贵的真皮座椅上轻轻敲击,那节奏,赫然是《终焉王座》里一套经典连招的指令顺序。
肌肉记忆,比大脑更顽固。
车在一处守卫森严、环境清幽得如同城市绿洲的宅邸前停下。
巨大的铁艺大门无声滑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极具现代设计感、线条冷硬的庞大建筑,在精心打理过的园林映衬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这就是他“家”?
陈律师引着他走入挑高惊人、空旷得能听见自己脚步声的门厅,大理石地面光洁如镜,倒映着穹顶抽象的金属吊饰,一切都散发着一种无机质的、昂贵的冰冷。
没有生活气息,没有烟火味,甚至没有多少“人”的味道。
“您的卧室、书房、起居室都在二楼。
地下一层有健身房、恒温泳池和私人影院。
三楼是客房和收藏室。”
陈律师的声音在空旷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佣人房在附楼,有专人负责您的饮食起居,如果您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按铃。
这是您的临时通行卡和一部加密手机,里面存有我和紧急联系人的号码。”
张天一接过那薄如卡片、触感冰凉的手机和门卡,感觉像是接过了另一个人的身份。
“另外,”陈律师顿了顿,目光扫过张天一依旧带着几分茫然的脸,“关于苏沐雨小姐的提议,以及‘星火’计划,如果您没有印象,不必急于回应。
集团内部对此也有不同看法。
林总的意思是,您目前的首要任务是适应新环境,恢复健康。”
林振涛。
那个笑容温和的男人。
张天一捕捉到陈律师话语里一丝极其微妙的停顿。
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陈律师离开后,巨大的宅邸彻底安静下来。
张天一像个幽灵般在自己的新家里游荡。
书房的书架上摆满了精装烫金的大部头,大多是经济、管理类,崭新得像是刚从印刷厂送来。
他随手抽出一本,翻开,密密麻麻的术语和图表让他头晕。
这不是他的世界。
他走到书桌后,巨大的实木桌面上除了一台纤薄的曲面显示器,空无一物。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键盘,一种熟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是顶级的机械轴。
鬼使神差地,他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不需要密码,首接进入了桌面。
背景是默认的星空图。
桌面图标很少,除了几个必要的系统软件,只有一个熟悉的、火焰缠绕着王冠的图标——《终焉王座》。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遗嘱,叔祖父,这款游戏……还有苏沐雨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一切,难道只是巧合?
他点开了图标。
游戏启动界面弹出,背景音乐是他听了无数遍的雄浑史诗。
他输入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还能记得的、属于“荒火、天一”的账号密码。
登录成功。
角***面,那个身穿破旧皮甲、手持黯淡无光匕首的刺客“荒火、天一”静静站着,等级不高,装备寒酸,好友列表里大部分头像都是灰色的。
一切都和他“失忆”前的状态吻合。
他犹豫了一下,移动鼠标,点开了游戏内的邮箱。
里面塞满了系统邮件和一些垃圾广告。
但在最下面,有一封没有任何署名、标题为空白的邮件,发送时间,是在他“醒来”的前一天。
邮件内容只有一行字,是一个位于城市某个老旧城区的仓库地址,后面附带着一个简短的时间,是三天后的晚上。
没有落款,没有说明。
是谁发的?
为什么发到这个游戏账号?
和遗嘱、和苏沐雨、和那个“星火”计划有关吗?
张天一盯着那行字,感觉刚刚稍微清晰一点的迷雾,又骤然浓稠起来。
他关掉游戏,靠在宽大舒适却让他如坐针毡的椅背上,闭上眼。
脑海里翻腾着会议室里那些审视的目光,苏沐雨带着挑衅的“邀请”,林振涛温和面具下的锐利,还有这封来历不明的邮件。
失忆像一层厚厚的屏障,但他能感觉到,屏障之后,是汹涌的暗流。
而他,似乎并不想仅仅做一个被动承受的幸运儿。
他拿起那部加密手机,屏幕漆黑,映出他此刻有些陌生的脸——轮廓比记忆里清晰了些,大概是因为瘦了,眼神深处,除了茫然,似乎还有别的东西在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他需要信息。
需要了解这个“新”世界,也需要挖掘那个“旧”自己。
苏沐雨说他认识“以前的你”,或许,她是一个突破口。
还有那封邮件指向的仓库……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个未知号码发来一条简短的信息:“明天下午三点,城南‘旧时光’咖啡馆。
一个人来。
关于你女儿小诺。”
小诺!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闸门的某个缝隙。
女儿那张带着泪痕、失望地看着他的小脸猛地撞入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离婚后,前妻带着小诺去了国外,他己经很久没有她们的消息了。
为什么这个陌生人会提到小诺?
失忆以来,第一次有如此明确、与他“过去”紧密相关的事物主动找上门来。
是陷阱?
还是线索?
张天一握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倒影的眼神,似乎在这一刻,沉淀下了一丝决断。
他需要走出去,走进这迷雾里。
无论前方是什么。